“师傅,”张角的声音低沉而坚定,带着游历归来的沉重,“弟子下山三载,自幽燕至荆扬,自东海至西凉……所见所闻,弟子……”他喉头哽咽了一下,眼前再次闪过那些挥之不去的景象:易水河畔,流民为争半块发霉的饼子打得头破血流,旁边豪绅朱门之内丝竹悠扬;洛阳城外,衣衫褴褛的农人因交不起赋税被衙役鞭笞倒地,田地被身着锦袍的豪奴插上界碑;荒野道旁,枯瘦如柴的老妇抱着气息奄奄的婴孩,浑浊的眼中只剩下麻木的绝望……
“依旧是……人相食!”张角猛地抬起头,眼中血丝密布,泪水再也无法抑制,汹涌而出!那泪水滚烫,冲刷着他在道观清修多年试图平静的心湖,也冲刷着童年灶坑里冰冷的灰烬!他不再是那个无助的孩子,却依旧无力改变这吃人的世道!巨大的悲愤与无力感如同海啸,瞬间将他吞没!
他匍匐在地,额头重重磕在冰冷的青石板上,发出沉闷的响声!声音因极致的痛苦而扭曲变形:“师傅!弟子愚钝!敢问救世之道何在?!苍生何辜!黎民何罪!为何这世道轮回,永无宁日?!为何上位者视民如草芥,下位者辗转如猪狗?!弟子……弟子求师傅指点迷津!救救这芸芸众生吧!” 字字泣血,句句锥心!那是目睹了无尽苦难后,灵魂发出的最痛苦的呐喊!
南华老仙缓缓睁开了眼睛。那双阅尽沧桑的眼眸,如同古井深潭,映着弟子痛苦扭曲的脸庞。他眼中没有惊讶,没有斥责,只有一种更深沉的悲悯与……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他枯瘦的手指,指向静室一角一个蒙尘的乌木箱子。
张角愕然抬头,泪眼婆娑。
南华老仙的声音苍老而缥缈,如同穿过亘古的叹息:“道在书中,路在脚下。为师能予你的,唯此而已。能否点亮人间路,照亮黄泉途……全凭你心。”
张角踉跄起身,颤抖着打开那尘封的木箱。里面没有金银珠宝,只有三卷用古拙篆文书写的竹简——《太平要术》。他捧起竹简,入手沉重,仿佛承载着万钧之重。他回头望向师傅,南华老仙已再次闭上双眼,仿佛入定,不再言语。
清冷的月光透过窗棂,洒在张角身上,也洒在手中的《太平要术》上。他脸上的泪水未干,眼中的痛苦与迷茫却渐渐沉淀,化为一种近乎殉道者的决绝与凝重。
又是多少年过去?记忆的画面再次模糊、跳跃。
中年张角的身影出现在巨鹿郡的荒野之上。他已不再是南华山上那个悲愤叩问的青涩道人。岁月在他脸上刻下风霜,道袍洗得发白,身形依旧清瘦,甚至带着一丝病态的苍白,但那双眼睛,却燃烧着比当年更加炽热、也更加沉重的火焰——那是将《太平要术》揉碎了、咀嚼了、融入了自己全部心血与绝望后,生出的火焰。
他站在一处高坡上,脚下是无数面黄肌瘦、眼神麻木中带着一丝渴求的流民。他们衣衫褴褛,如同风中残破的落叶。
张角举起手中的九节杖,声音不再清越,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人心的力量,在旷野的风中回荡:
“苍天已死!”
“黄天当立!”
“岁在甲子!”
“天下大吉!”
他的声音不高,却如同投入滚油的火星,瞬间点燃了台下无数双麻木的眼睛!那麻木之下,积压了太久太久的痛苦、愤怒、绝望,如同沉睡的火山,在这一刻被彻底引爆!
“苍天已死!”
“黄天当立!”
山呼海啸般的呐喊冲天而起,汇成一股席卷天地的狂澜!黄色的头巾如同燎原的野火,瞬间蔓延开来!
张角看着这沸腾的人海,看着那一双双被希望点燃的眼睛,胸中激荡着悲悯与宏愿。他仿佛看到了一个没有饥荒、没有豪强、没有“人相食”的太平世界在眼前徐徐展开!这就是他的道!他用《太平要术》点亮的、拯救苍生的路!
然而,这激荡的浪潮之下,一丝冰冷的阴影悄然爬上心头。他看到了人群中几个身材魁梧、眼神闪烁的汉子,他们呼喝得最响,眼中却并非纯粹的信仰,而是混杂着贪婪与攫取权力的欲望。他还看到了远处村落升起的黑烟,听到了隐约传来的、并非属于战场搏杀的哭喊……
一丝难以言喻的疲惫和隐忧,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绕上他因激动而微微发热的心头。这燎原的烈火,最终会烧向何方?这拯救苍生的路,脚下踩着的,又将是什么?
他猛地握紧了手中的九节杖,指节因用力而发白。眼中的悲悯与宏愿,在风沙中显得愈发沉重,也愈发……孤独。
“道在书中,路在脚下……” 南华师傅的声音,仿佛又在这喧嚣的风中响起,带着无尽的苍凉。
他挺直了脊梁,迎着风沙,将九节杖指向远方。那里,是州郡,是洛阳,是那个他誓言要埋葬的、腐朽的“苍天”。
巨鹿的风,卷起他道袍的下摆,猎猎作响。如同一个孤独的殉道者,又像一个点燃了焚世之火的……神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