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几日,刘备营寨的气氛迥异于其他部队庆功的喧嚣。没有额外的酒肉犒赏,只有更加严苛的操练。刘备以骑都尉的身份,名正言顺地整肃部伍。他亲自坐镇校场。
关羽负责操练骑阵冲杀与合击之术。青龙卫的寒气弥漫校场,每一次整齐划一的冲锋都卷起刺骨的冰风,马蹄踏地如闷雷滚动,长矛突刺带着撕裂空气的锐响。他要求的不只是勇力,更是令行禁止的纪律与同袍间生死相托的默契。稍有懈怠或配合失误者,皆受严惩。
张飞则负责锤炼步卒近战搏杀与攻坚意志。玄蛇骑(部分转为重装步卒)在他的咆哮声中,举着沉重的木盾和包了麻布的长棍,进行着近乎残酷的对抗训练。张飞如同狂暴的凶神,亲自下场,玄蛇吞日矛虽未开锋,但裹挟的凶煞之气足以让人胆寒。他信奉的是在极限压力下爆发的血勇,士卒们往往被操练得筋疲力尽,浑身淤青,眼神却愈发凶狠坚韧。
刘备本人则与刘德然一道,重新编伍造册,明确军法,设立执法队。他将军中缴获的、相对精良的兵甲优先配发给训练最刻苦、军纪最严明的士卒。同时,他亲自巡查伤兵营,抚慰士卒,将有限的肉食和药品优先供给伤患。恩威并施之下,这支以幽冀子弟为核心的军队,在极短的时间内,便显露出一种迥异于其他官军的、内敛而锋锐的气质——疲惫中透着坚韧,沉默下蕴藏着随时可爆发的力量。他们不再是单纯的义军,而是有了正式名分、更需用胜利证明自己的朝廷经制之师!
这日操练方歇,曹操竟带着几名亲卫,策马来到刘备营中。他依旧是那副气度从容的模样,细长的眼眸扫过校场上挥汗如雨、队列森严的士卒,掠过营帐间井然有序的布置,最后落在刘备身上,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精光。
“玄德兄治军,当真令操大开眼界。”曹操下马,笑着拱手,“肃杀之气,不下百战锐卒。假以时日,必成国之干城!”
“孟德兄过誉,不过粗整行伍,不敢懈怠而已。”刘备引曹操入帐,命人奉上清水。
曹操坐下,目光扫过侍立刘备身后的关张,尤其在关羽那柄寒气森森的青龙偃月刀上停留了一瞬,随即开门见山:“玄德兄,广宗决战在即。张角困守孤城,然其妖法蛊惑人心,麾下黄巾力士皆不畏死,此战恐为北伐以来最惨烈一役。操此来,一为恭贺兄台履新,二来,亦想与兄台参详一二破城之策。”他手指无意识地轻叩着案几,眼神锐利,“皇甫将军意在雷霆合围,以绝对优势碾压。然张角经营广宗日久,城防坚固,更有妖法邪术加持,强攻,恐伤亡过巨……”
刘备心中微动。曹操此来,绝非仅仅是探讨战术那么简单。他沉吟片刻,道:“孟德兄所虑极是。张角以邪术聚众,其根基便在‘苍天已死,黄天当立’这惑乱人心之言。破其城易,破其心难。若不能瓦解其信众之狂热,纵破广宗,其党羽亦可流窜四方,遗祸无穷。强攻硬取,虽为必要,然攻心为上。”
“攻心?”曹操眼中精光一闪,“愿闻其详。”
“张角起事,所依仗者,无非是汉室失德,民不聊生。”刘备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一种切肤之痛,“其教众,多为活不下去的流民黔首。他们追随张角,非为信其邪说,实为求一线生机。若我军破城之时,能网开一面,只诛首恶,赦免协从,并开仓放粮,赈济饥民,示以朝廷仁德……或可瓦解其心志,令其内部分崩。”
曹操抚掌,细长的眼睛眯起,闪烁着复杂的光芒:“好一个‘只诛首恶,赦免协从’!玄德兄宅心仁厚,深谙民心向背!此策若能行,确可收事半功倍之效!”他话锋一转,带着一丝玩味,“然,此策推行,需主将首肯,更需雷霆手段震慑,方能令行禁止,防止贼酋趁乱裹挟生变。皇甫将军处……”他意味深长地拖长了语调。
刘备直视曹操:“此乃备浅见。如何定夺,自当由皇甫将军与朝廷明断。备身为骑都尉,唯知恪尽职守,令行禁止。将军剑锋所指,便是备兵锋所向!”他表明了自己的态度:有想法,但绝不越俎代庖,更不挑战主帅权威。
曹操深深看了刘备一眼,那目光仿佛要穿透刘备平静的表象。片刻,他朗声一笑:“玄德兄真乃纯臣也!操不及!也罢,此议待我寻机禀明皇甫将军便是。”他起身告辞,行至帐口,忽又停步,解下腰间一柄形制古朴、鲨鱼皮鞘的环首刀,递给刘备。
“玄德兄履新之喜,操无以为贺。此刀虽非神兵,亦随操多年,斩过宵小,饮过贼血。今赠予玄德兄,愿兄持此刃,扫荡妖氛,廓清寰宇!”刀鞘冰冷,入手沉重。
刘备郑重接过:“多谢孟德兄厚赠!此刀,备必用以斩奸除恶,护国安民!”
送走曹操,刘备抚摸着那柄冰冷的环首刀。鲨鱼皮鞘的纹路粗粝而真实。帐外,寒风呼啸,卷起营地的尘土,也带来了远处广宗方向隐约可闻的、如同大地低沉呜咽般的号角与鼓噪。决战的气息,已如同这深秋的寒气,无孔不入地弥漫开来。
他缓步走出营帐。暮色四合,曲阳城头,张梁那颗早已僵硬的头颅在昏暗的天光下显得模糊不清,唯有那双未曾闭合的眼睛,似乎仍在空洞地注视着这片即将被更浓重血色浸透的大地。营地点起了篝火,跳动的火焰映照着士卒们年轻或沧桑、疲惫却坚毅的脸庞。
刘备的目光越过营寨,投向西南那片被沉沉暮霭笼罩的广袤平原。那里,是广宗。是张角最后的堡垒,是恩师卢植心血被践踏的屈辱之地,也是他“解虎三策”必须踏过的尸山血海。手中的骑都尉印信冰冷而真实,曹操所赠的环首刀沉重而锋利。
他想起涿郡市井流民的哀嚎,想起卢植囚车中沉静而苍凉的目光,想起青州城外太史慈惊鸿一瞥的神箭,想起颍川冲天的火光与掌心相印的“火”字,想起恩师那“护生安民”的嘱托,也想起张角那同样源于“人相食”炼狱、却走向截然相反道路的悲歌……
“护生安民……”刘备低声重复着这四个字,每一个字都重若千钧。这简简单单的四字誓言,注定要用无数的鲜血与生命去践行。他握紧了刀柄,指节因用力而发白。火光在他深邃的眼眸中跳动,映照出前方那片注定要吞噬一切的、名为广宗的巨大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