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卖…卖马?”阿木图愣住了。马,是乌桓人的命根子,是草原上自由的象征。卖掉马,就像砍掉自己的腿…
“不是强买!”田畴强调,“是自愿!用你们暂时用不上的马匹牛羊,换得一家老小在城里的一间遮风避雨的屋子,换得娃娃能喝上热粥,穿上暖衣,不用再跟着你们在风雪里挨饿!更重要的,”田畴的目光变得深邃,“卖掉马,换得钱粮安稳度日,总好过留着马,却只能眼睁睁看着娃娃饿死冻死!或者…再被某些人裹挟着,走上你儿子们的老路!”
最后这句话,如同重锤,狠狠砸在阿木图的心上!卖掉马,固然心痛,但至少…至少老婆子和孙儿能活下来,不用再担惊受怕!他猛地想起进城时那个递给他老妻窝头的汉人大娘…安稳…城里人那种不用颠沛流离的安稳…
“大人…”阿木图的声音带着哽咽,“草民…草民愿意卖马!求大人给条城里安稳的活路!”
随着田畴这条政策的迅速推行,渔阳城内渐渐多了一些新的面孔。他们穿着破旧却浆洗过的乌桓皮袍,操着生硬的汉话,脸上带着初入城邑的怯懦与拘谨。他们用变卖牛羊马匹得来的钱,在城边相对便宜的坊区租赁了狭小但能遮风挡雨的屋子。男人们学着在集市角落摆个小摊,卖些鞣制好的皮子、风干的肉条,或者干脆去码头、货栈找些扛包的力气活。女人们则学着汉家女子,在屋前屋后开一小片地种些菜蔬,或是接些缝补浆洗的活计。
最初的碰撞不可避免。语言不通,习俗相异,警惕与隔阂如同无形的墙。汉人店家看到乌桓人过来,有时会下意识地捂紧钱袋,或者抬高物价。乌桓人买东西,也常常因为听不懂复杂的讨价还价而吃亏。但生存的压力和州府“公平交易、严禁欺诈”的告示,终究让最直接的恶意收敛了许多。
城西,一间低矮的土屋前。阿木图的老妻正笨拙地用一口借来的陶釜煮着粟米粥,柴烟熏得她直流眼泪。隔壁院子的汉人大娘探头看了一眼,皱了皱眉,最终还是没忍住,隔着矮墙喊道:“哎!那乌桓家的!柴塞太满了!火都闷死了!要留缝儿!还有,水开了得搅和,不然糊底!”
老妇人茫然地看着她比比划划。汉人大娘叹了口气,干脆绕过矮墙走进来,一把夺过她手里的烧火棍,麻利地捅开灶膛,抽出几根柴火,又拿起木勺在锅里搅动起来。“看着点!学着点!过日子不是放羊,得精细!”她嘴里依旧没好气,动作却利落。不一会儿,釜里的粥咕嘟咕嘟冒起泡,散发出粮食的香气。
老妇人看着那翻腾的热粥,又看看眼前这个刀子嘴豆腐心的汉人邻居,布满皱纹的脸上终于露出一丝生涩的笑容,用刚学会的汉话生硬地说:“谢…谢…粥…香…”
汉人大娘愣了一下,撇撇嘴,把木勺塞回她手里:“香就多吃点!瞧你们瘦的!”转身走了,嘴角却微微向上弯了弯。
仇恨并未消失,它沉淀在记忆深处,在酒后的咒骂里,在夜深人静的叹息中。但当看到那些同样失去了儿子、丈夫,带着幼小孙辈在陌生土地上挣扎求存的乌桓老弱妇孺时,当看到他们笨拙地学着耕种、学着在城里讨生活时,大多数普通的汉人百姓心中,那纯粹的恨意,终究被一种更为复杂的、掺杂着怜悯和无奈的情绪所稀释。生存的艰难,让最底层的胡汉百姓,在沉默中达成了一种微妙的、基于现实的共存。冷漠依旧存在,但冰冷的漠视中,开始透出一点点微弱的人性温度。这温度,如同初春的残雪下,悄然萌发的草芽。
辽阔的燕山北麓,曾经的难楼、乌延部广袤草场。这里没有被划入屯田区。起伏的丘陵间,丰美的牧草在春风中摇曳,如同绿色的海洋。一个个规模不大的乌桓牧民营地如同散落的珍珠,点缀其间。营地里多是毡房,但比过去更加规整。营地周围,用粗大的木桩和绳索圈起了大片的围栏,里面是成群的战马和牛羊。马群毛色光亮,膘肥体壮,在牧人的驱赶下,沿着固定的草场轮牧。
这里的气氛,与屯田区的艰辛和城中的拘谨截然不同。空气中弥漫着青草、牲畜和奶制品的混合气息。营地里,强壮的乌桓汉子们骑在马上,呼喝着,驱赶着马群,动作矫健而娴熟。妇人们则在毡房前挤着马奶羊奶,熬制着奶豆腐,或者鞣制着皮革。孩子们在草地上追逐打闹,笑声清脆。
这里是属于“养马人”的乌桓部众。他们多是难楼、乌延等部的残余,损失了大量青壮,部族元气大伤,无力再起争端,却也保留了一些牧养牲畜的根基和相对完整的家庭结构。州府的政策很明确:交出大部分牛羊马匹,尤其是战马,由州府统一收购或调配,作为交换,州府承认他们对剩余牲畜的所有权,并划拨水草丰美的固定草场供他们放牧。他们无需耕种,只需专心为州府牧养、繁育战马和提供部分肉食、皮毛。州府派遣专门的牧监官,负责监督牧养、登记马匹、征收定额的“马赋”,并保障他们的基本生活物资供应。
一个营地中央最大的毡房里,火塘烧得正旺。年老的部落头人莫托,正和州府派来的年轻牧监官王谦对坐。王谦穿着半新不旧的皮袄,脸上带着书卷气,正认真地在一卷竹简上记录着:“…本月新产马驹八十七匹,成活七十九匹。成马膘情上等,无疫病。按约定,需上缴三岁口健马三十匹,马驹二十匹…”
莫托听着通译的转述,布满皱纹的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默默地点着头。他端起一碗温热的马奶酒,递给王谦。王谦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了过来,学着对方的样子喝了一口,浓烈的奶腥味和酸涩感让他皱了皱眉,强忍着没吐出来。
莫托看着他窘迫的样子,咧开嘴无声地笑了笑,露出一口残缺的黄牙。他用手指了指毡房外那些膘肥体壮、悠闲啃食牧草的马群,又指了指火塘边一个正咿呀学语、啃着奶疙瘩的小孙子,用生硬的汉话夹杂着手势,慢慢说道:“马…好…娃娃…不冷…不饿…好…”
王谦看着老人眼中那份历经劫难后的平静,看着毡房外嬉戏的孩子和健壮的马群,又看看自己手中那碗难喝却带着对方善意的马奶酒,心中忽然涌起一阵复杂的情绪。他放下竹简,也指着外面,认真地对莫托说:“马好,州府就安稳。州府安稳,你们的草场就安稳。娃娃们…才能长大。”
莫托浑浊的眼睛亮了一下,他似乎听懂了“安稳”这个词。他用力点点头,又给王谦添了一碗马奶酒,这次,王谦没有拒绝,仰头喝了一大口,辛辣酸涩的感觉直冲喉咙,他却觉得心头莫名松快了许多。
营地边缘,夕阳将草场染成一片金红。几个乌桓少年正骑着没有鞍鞯的光背马,在草地上追逐嬉戏,展示着精湛的骑术,发出欢快的呼哨。不远处的草坡上,一群半大的孩子围着一个略通汉话的同伴,听他磕磕巴巴地念着一块刻着简单汉字的木牌:“…马…安…稳…”那是王谦教他们的字。
一个曾经在濡水战场上失去父亲、脸上还带着稚气的乌桓少年,阿鲁,独自坐在坡顶,看着落日下宁静的营地。毡房升起的袅袅炊烟,妇人呼唤孩子归家的声音,远处马群归栏时牧人悠长的吆喝…这一切,都与他记忆中那火光冲天、喊杀震天、亲人不断倒下的恐怖夜晚截然不同。
他摸了摸怀里一块温热的、用皮子包裹的硬邦邦的盐块——这是他今天帮牧监官清点马群,对方给他的“工钱”。在草原上,盐巴和铁器一样金贵。现在,他可以用它去换粮食,换布匹,甚至…存起来。
风拂过草尖,带来青草和泥土的气息。阿鲁深深吸了一口气,对着沉入地平线的巨大落日,用乌桓语低声说了一句什么。没有激昂的誓言,没有对过去的仇恨,只有一句最简单、也最沉重的感慨,被晚风吹散在辽阔的草场上:
“有盐巴,有火堆,狼不来…就是好日子。”
残阳融雪,寒蹄渐暖。幽州大地上,胡汉之间那道深深的伤口,并未愈合。但至少,在最普通的百姓心中,在为了生存而奔波的日常里,一种基于“安稳”的、微弱的认同,正在仇恨与苦难的冻土下,艰难而顽强地萌发。它还很脆弱,如同初生的草芽,随时可能被新的风暴摧折。但它终究存在着,昭示着另一种可能——一种在血与火之后,用生存的智慧与沉默的坚韧,重新编织的、属于普通人的太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