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晨光带着些许燥意,洒落在邺城西郊的中护军校场之上。偌大的场地被划分成数个区域,尘土在脚步与马蹄的踏动下微微扬起,混合着汗水与皮革的气息,弥漫在空气中。呼喝声、兵刃破风声、马蹄叩地声、令旗挥动的猎猎声,交织成一曲独属于军营的、充满力量与纪律的乐章。
中护军,肩负宿卫宫禁、拱卫京畿之重任,其下辖五校尉——越骑、屯骑、步兵、长水、虎贲,皆非等闲。能在其中担任校尉者,要么是功勋卓着的宿将,要么是勇力超群的猛士,要么便是如马超这般,家世、能力、潜力俱为上选的新锐。
马超一身轻甲,按刀立于屯骑校尉所属区域的高台之上。他身姿挺拔如松,面容冷峻,目光锐利地扫视着下方正在操练队列与骑术的数百骑士。屯骑,顾名思义,乃是以骑兵为主,要求士卒精于骑射,冲锋陷阵如臂使指。马超自幼在凉州与骏马、羌胡骑手为伍,于此道可谓得天独厚,操练起部下来亦是得心应手,要求极为严苛。
然而,今日这位以勇毅果决着称的年轻校尉,似乎有些心不在焉。他的目光虽然依旧投向场中,但那焦点却时而涣散,仿佛穿透了那些挥汗如雨的士卒,投向了某个遥远而模糊的所在。下方一名队率因控马失误,导致小队阵型出现了一丝不应有的紊乱,若在平日,马超早已一声断喝,亲自下场纠正,但今日,他只是眉头微蹙,并未立刻出声,那眼神依旧带着几分飘忽。
这细微的异常,落入了不远处正在督导长水校尉部属操练的周仓眼中。周仓年纪较长,面容粗犷,性情豪迈中带着几分邻家大叔般的随和,在中护军几位校尉中,算是与年纪最轻、性子也并非一味冷硬的马超最为投契。他见马超这般模样,心下好奇,便安排好手下副将继续督练,自己迈着大步,蹬蹬蹬地走上了马超所在的高台。
“孟起!”周仓声若洪钟,一巴掌拍在马超的肩甲上,发出“啪”的一声脆响,“看啥呢这般出神?莫不是底下那群兔崽子今天操练得格外合你心意?”
马超被这突如其来的一拍惊得一个激灵,猛地回过神来,下意识地按住了刀柄,待看清是周仓,才松了口气,但脸上却不受控制地泛起一丝极淡的红晕,好在被校场上的尘土和本身的肤色遮掩了大半。他有些不自然地移开目光,重新投向场中,语气试图恢复平日的冷硬:“周大哥说笑了,只是……只是在想些事情。”
周仓何等人物,虽看似粗豪,实则心细,尤其对马超这等年轻后辈,更是观察入微。他敏锐地捕捉到了马超那一瞬间的慌乱和脸上那不自然的血色,再结合他刚才那魂游天外的模样,一个念头如同电光石火般闪过脑海。他凑近了些,压低声音,带着几分促狭的笑意,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问道:“嘿!小子,跟哥哥说实话,是不是……思春了?”
“什么?!”马超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几乎要跳起来,猛地扭头瞪着周仓,那脸上的红晕这下再也掩藏不住,迅速蔓延开来,连耳根都染上了一层薄红,“周大哥!你、你休要胡言乱语!我……我是在思考兵阵变化!”他声音不自觉地拔高,带着几分恼羞成怒的意味,引得台下近处几名亲兵都好奇地偷偷瞥了一眼。
周仓见他反应如此激烈,心中更是笃定了八九分,不由得嘿嘿坏笑起来,露出一口白牙,又拍了拍马超的肩膀,这次力道轻了许多,带着揶揄:“哟嗬?还急了?思考兵阵变化能让你小子脸红得像喝了三斤烈酒?跟哥哥我还装?快说说,是哪家的姑娘有这般本事,能让咱们万军从中取上将首级如探囊取物的锦马超,在这校场之上神魂颠倒?”
“我没有!”马超梗着脖子否认,但底气明显不足。周仓的话语,像是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他脑海中那扇刻意紧闭的门扉。刹那间,那日春郊,河畔草甸,那双温婉沉静的眼眸,那盏递到他手中尚带着体温的饮子,那抹浅碧色的娴静身影……无比清晰地浮现出来,取代了眼前尘土飞扬的校场和肃杀的兵戈之气。他甚至能回忆起那糕点清甜的味道,和那声柔和的“马校尉,护卫辛苦……”
这短暂的失神,如何能逃过周仓的眼睛。他不再逼问,只是抱着臂膀,好整以暇地看着马超那副窘迫又强自镇定的模样,脸上的笑容愈发扩大,仿佛发现了什么极其有趣的事情。
就在这时,一阵更加冰冷、仿佛不带丝毫人气的气息自身后传来。两人俱是一凛,同时转头,只见越骑校尉鞠义不知何时已悄无声息地站在不远处。鞠义面容瘦削,眼神阴鸷,整日里板着一张脸,仿佛人人都欠他三百贯钱似的。他冷冷地扫了马超和周仓一眼,尤其是在马超那尚未完全褪去红色的脸上停留了一瞬,鼻腔里似乎发出了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哼,仿佛在嘲讽他们的“不务正业”,随即又像幽灵般转身离去,继续巡视他的越骑部队去了。
被鞠义这么一打岔,马超更是窘迫,周仓却浑不在意,反而冲着鞠义的背影做了个鬼脸,又转向马超,挤眉弄眼道:“看见没?连老鞠那张死人脸都看出你不对劲了!快,从实招来!”
马超知道瞒不过这位精明的老大哥,何况他心中也确实因那突如其来的情愭而有些纷乱,需要找人倾诉。他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了一下心跳,目光扫过校场,确认无人特别注意他们这边,才极其艰难地、用几乎微不可闻的声音含糊道:“是……是那日春游,诸葛家的……”
“诸葛家?”周仓愣了一下,随即恍然,“哦——!铜雀尹那个诸葛?”他虽在军中,但铜雀尹还是知道的。
马超点了点头,脸上热度再次攀升。
周仓摸着下巴,回想了一下传闻中诸葛家那位长女的风评,点了点头:“嗯,听闻他家姑娘是个贤淑温婉的。你小子,眼光不错嘛!”他用力一拍马超的后背,差点把马超拍个趔趄,“这是好事啊!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有啥不好意思的!”
“周大哥!”马超稳住身形,又是尴尬又是无奈,“你小点声!这……这八字还没一撇,我……我也不知道该如何……”他自幼习武征战,于男女之情上可谓一片空白,此刻只觉得比面对千军万马还要棘手。
周仓看着他这手足无措的样子,哈哈大笑,引得远处正在扛着石锁打熬气力的步兵校尉典韦和一丝不苟地纠正虎贲卫士仪容的虎贲校尉许褚都投来了目光。典韦咧开大嘴,露出一个憨直的笑容,虽不明所以,但见周仓笑得开心,他也觉得高兴。许褚则是皱了皱眉,似乎觉得周仓在校场上如此大笑有失体统,但并未多言。
“这有何难!”周仓止住笑,压低声音,开始以他“过来人”的身份支招,“既然有心,便要多寻机会见面,多多接触!光在这儿傻站着看兵蛋子操练,姑娘能自己飞到你怀里来不成?”
“可……可我平日多在宫中宿卫,或在城外大营操练,如何能常见到?”马超苦恼道。
“笨!”周仓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你不是与曹家那小子相识吗?他妹妹与诸葛姑娘不是交好?这不就是现成的路子?寻个由头,去曹府走动走动,或者……嗯,反正动动你的脑子!咱们马孟起战场上诡计多端……咳咳,是足智多谋,这点小事还能难倒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