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眼前,仿佛不再是武城县衙的公文,而是许多年前,邺城那家寻常木匠铺旁。那时,他还是十岁有余的少年,面对那位身份已然不同却依旧肯倾听他这布衣少年狂言的帝王,他掷地有声地说出了“愿为管仲、乐毅”的志向。
那时,刘备眼中闪烁的,是毫不掩饰的欣赏,以及一种更深沉的、仿佛看到了某种可能性的光芒。
“后来……”诸葛亮心中默念,“后来便有了给寒门士子留有一线希望的九品中正法……再到如今,这欲包容天下胡汉、消弭千年隔阂的星汉气魄……”
从打破选官壁垒,到打破血脉藩篱。这一步比一步更艰难,一步比一步更惊世骇俗。诸葛亮忽然清晰地意识到,当年刘备在他身上看到的,或许不仅仅是一个潜在的“管仲、乐毅”,更是对他心中那份同样超越时代、追求某种极致秩序与大同理想的共鸣与期待。
他依旧没有对任何人评论此事。白天,他如常处理公务,巡查乡里,神色平静如水,仿佛那纸邸报未曾带来任何波澜。
只是到了傍晚,他罕见地没有在衙署多做停留,而是提前回到了家中。那处他与黄月英共同经营的小院,在暮色中显得宁静而温馨。
黄月英见他比平日回来得早,眉宇间似乎萦绕着一丝不同寻常的气息,便没有多问,只是如常为他备好温水净手,又去厨下准备饭食。
然而,诸葛亮却并未立刻用饭。他沉默地走入书房,在窗边静立良久,望着窗外渐沉的夜色。
“月英,”他忽然开口,声音平静却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微澜,“……取一壶酒来。”
黄月英微微一怔。她深知夫君自律极严,尤其在任官期间,几乎滴酒不沾,以免误事。她看向诸葛亮,见他目光投向窗外遥远的虚空,那眼神深邃难测。她没有多问,只是轻轻应了一声:“好。”
酒很快温好送来。诸葛亮没有用杯,直接执起那温热的酒壶,仰头便饮了一口。辛辣的液体划过喉咙,带来一阵灼热。他酒量很浅,几口下去,白皙的面庞便泛起了红晕,平日里清明如寒星的眼眸,也蒙上了一层氤氲的醉意。
他没有多言,只是独自倚在窗边,一口接一口地喝着。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微微摇晃,但他依旧固执地握着酒壶。
黄月英安静地守在门外,没有打扰。她能感觉到,夫君心中正涌动着滔天巨浪,这酒,是他与自己内心对话的方式。
诸葛亮醉眼朦胧地望着窗外稀疏的星子,用几乎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含糊地喃喃:
“管仲……尊王攘夷……乐毅……下齐七十城……皆……皆为一国一族之霸业……”
他又灌下一口酒,呛得眼角溢出了生理性的泪水,却低低地笑了起来,带着几分自嘲,几分难以言喻的激动:
“而陛下……陛下所欲……是……是重塑天下啊……如此气魄……如此……如此……”
后面的话语,彻底淹没在醉意呢喃之中,再也听不清晰。他终于支撑不住,伏在案上,沉沉睡去。手中,还紧紧攥着那只空了的酒壶。
黄月英这才轻轻走进来,为他披上一件外袍,静静地看着他醉倒的侧颜。窗外,星汉无声流转,清冷的光辉洒入室内。这一夜,回到家的诸葛亮,为他所认定的、那条更为艰难却也更为宏大的道路,以及那位敢于踏上这条道路的明主,久违地,也是彻底地,醉了一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