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葛亮一怔。
刘备猛然回神,摇了摇头,伸手重重拍了拍诸葛亮的肩膀。这一拍力度不小,诸葛亮身形微微一晃。
刘备的声音里带着复杂的情绪,“你这些话……有人对朕说过类似的。”
诸葛亮立刻明白过来:“是……卢公?”
“嗯。”刘备背过身去,望着墙上卢植亲笔题写的“天下为公”四字匾额,“老师当年教朕,治国如解虎——既要魄力,更要耐心。要看到虎患的表象之下,是百姓流离、土地荒芜、人心惶惶。你今天说的这些……”他转回身,眼中已有光,“是接着老师的话,往下说。”
诸葛亮深深躬身:“臣不敢与卢公比肩。”
“不是比肩,是传承。”刘备走回书案后,重新坐下,“你方才所言,朕会仔细思量。九品中正法的完善,吏治整顿,军屯推广……这些都是大工程,急不得,但也慢不得。”
他提起笔,在纸上写了几个字,又划掉,再写。末了,抬头道:“你先回去。这些想法,整理成条陈,三日后递上来——直接递到朕这儿,不必经中书台转。”
这是极大的信任。诸葛亮肃然行礼:“臣遵旨。”
退出书房时,天色已完全暗了。内侍提着灯笼在前引路,穿过长长的宫廊。夜风带着初秋的凉意,吹得廊下宫灯摇晃。
诸葛亮走在青石板上,脚步沉稳,心中却波澜起伏。陛下最后的那个眼神,那句“传承”,还有那重重的一拍……他知道,从今日起,有些东西不一样了。
与此同时,书房内。
刘备独自坐了很久。烛火渐暗时,刘封轻轻推门进来——他下了晚课,惯例来向父皇请安。
“父皇。”少年行礼。
“封儿来了。”刘备招手让他近前,将诸葛亮那本《试行录》推过去,“看看。”
刘封接过,就着灯光翻看。他看得仔细,尤其那些数据图表,还会用手指顺着线条比划。
“看出什么了?”刘备问。
“兄长做事,重实据。”刘封抬头,“每一项举措,都有数据支撑;每一笔开销,都有去处可查。而且……”他翻到某一页,“这里记着三次失败改良的损耗,也如实列明,不掩过。”
刘备点头:“不掩过,这点难得。多少人报喜不报忧,把政绩吹得天花乱坠,实则一摊烂账。”他顿了顿,看着儿子,“封儿,你觉得他如何?”
刘封放下册子,认真想了想:“兄长有大才,但不止于才。”
“哦?”
“有才者多,但有才且愿扎根泥土、从一县一乡做起的,少。”少年声音清朗,“他说,治事如制器,根基在毫厘。今日父皇问他朝政,他答的那些……儿臣虽不全懂,但觉得,都是从那些‘毫厘’里长出来的道理。”
刘备静静听着,眼中渐渐泛起欣慰之色。他伸手揉了揉儿子的头:“你能看到这一层,很好。”
他起身,走到窗边。夜色中,冰井宫的灯火如星子般绵延开去。更远处,邺城的万家灯火明明灭灭,那是他花了十几年心血重整的江山。
“封儿,”刘备忽然道,“记住今日朕的话。”
刘封肃立:“儿臣谨记。”
“诸葛亮此人,”刘备一字一顿,声音在寂静的书房里格外清晰,“沉稳有度,胸有丘壑,更难得的是有仁心、肯实干。假以时日,必是我大汉柱石,也必是你今后的肱骨之臣。”
这话太重了。刘封愣住,随即深深躬身:“儿臣……明白了。”
“明白就好。”刘备转身,吹熄了最后一盏灯,“去吧,早些歇息。明日还要上课。”
“是。”
刘封退出书房,轻轻带上门。走廊里月光如水,洒在青石板上。他走着,耳边回响着父皇的话,眼前却浮现出武城小院那盏常亮到深夜的灯火,还有兄长伏案疾书的侧影。
肱骨之臣。
少年在月光下站了一会儿,然后迈开步子,朝自己的寝殿走去。脚步比来时更稳,更沉。
而书房内,刘备在黑暗中静坐良久,终于轻声道:“老师,您看见了吗?您当年种下的那颗种子……发芽了。”
窗外,秋虫啁啾。更鼓声从远处传来,三更了。
新的一天,即将开始。而这片土地上,新的规矩,新的秩序,也正随着无数像诸葛亮这样的人,一点一点,从毫厘之间,生长出来。
路还长。但方向,已经清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