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尔来到我身旁,板甲上还沾着未擦净的灰尘,她甩了甩手:“知道啊,克莱尔教了我很多东西,我本身也是铁匠,那些铸造技术我一看就会的。”她的声音清亮,带着几分自豪,像锻锤敲击精钢般干脆。
我拍了拍她的肩膀,掌心传来她肩甲冰冷而坚实的触感:“我们先下去组装蒸汽发电机,先解决电力和照明的问题,这鬼火一样的蜡烛太废眼了。”话音落下,一缕烛烟从城楼缝隙飘来,刺鼻的动物油脂味钻入鼻腔,熏得人眼眶发酸——那昏黄摇曳的烛光,确实像垂死的萤火,连影子都扭曲得如同鬼魅。
我们沿着螺旋石阶下行,脚步声在幽深的回廊里反复碰撞,像无数个隐形的幽灵在尾随。来到城堡东侧一处城墙角落,这里曾是旧日的军械库入口,如今堆满了废弃的青铜器皿。我一件件从背包中取出发电机的部件——黄铜管道泛着蜜糖般的光泽,铸铁基座沉甸甸地压在地上,发出“咚”的闷响,活塞、阀门、压力表……每一件都刻着克莱尔独有的铭文,在微光中隐隐流转着淡青色的能量纹路。
我将工具箱递给卡尔,金属碰撞声清脆如铃。她接过时,指尖划过箱沿,眼中闪过一丝兴奋的光。我摊了摊手:“看你的了。”
卡尔深吸一口气,卸下板甲,卷起袖管,露出布满细小疤痕却肌肉紧实的手臂。她拍了拍高耸的胸脯,发出“砰”的一声脆响:“主人,你就看好吧!”那声音里满是自信,像熔炉中沸腾的铁水即将倾泻。
短短十分钟,不过一盏茶的工夫,一座三人高的蒸汽发电机便在她手中拔地而起——黄铜管道如藤蔓般盘绕上升,铸铁基座稳稳扎根于地面,蒸汽阀口微微颤动,仿佛一头沉睡的机械巨兽正缓缓苏醒。
她退后一步,傲娇地扬起下巴,发丝在晚风中轻扬,眼中闪烁着胜利的光芒,像两颗被擦亮的星辰。
我竖起大拇指,由衷道:“你牛逼,我服了。”
话音未落,已上前一步,张开双臂给了她一个结实的拥抱。她身体一僵,关节发出细微的“咔”声,瞳孔骤然收缩,眼中的光仿佛瞬间被抽空,像被突然断电的机械人偶,呆立原地,连呼吸都似停滞。
晚风拂过,她额前一缕发丝轻轻飘动,却始终未落。
我踢了她一脚,靴尖轻碰她的铁靴:“发什么呆,找人加水、烧火啊!”
她猛地一震,眼中的光重新点亮,像是重启的引擎,嗡鸣渐起。她迅速转身,招手唤来一男一女两名子民——男人满脸尘土,女人衣袖磨破,但眼神清澈。
卡尔蹲下身,用扳手比划着水箱与燃料口的位置,声音耐心而清晰:“看见这个红阀就加水,那个黑口塞木头,火不能灭,也不能太大,明白吗?”她说话时,蒸汽机旁的铜管已开始微微发烫,散发出金属受热后的特有焦味。
幸亏克莱尔设计的都是傻瓜型操作,按钮少而醒目,指示灯用红绿分明的颜色标注,只要不是傻子就能干。不多时,水声哗啦,木柴投入炉膛的“噼啪”声响起,炉火渐旺,橙红的火光透过炉栅映在众人脸上,像重新点燃了希望。
终于,一声低沉的“轰——”从机器核心传来,蒸汽推动活塞,齿轮缓缓咬合,发电机开始运转。头顶的电缆微微震颤,一盏悬挂在城墙上的电灯“啪”地亮起,雪白的光芒刺破暮色,像一把利剑劈开混沌。那光如此清澈、如此明亮,照得石墙上的青苔都泛出翡翠般的色泽。
我望着那束光,长舒一口气——黑暗,终于开始退散。
人群佝偻着背,动作机械而麻木,扫帚刮过石面的“沙——沙——”声,像是大地在低低啜泣。就在这死寂与疲惫交织的时刻,一束白光骤然撕裂暮色,从城堡高处倾泻而下,如神只垂落的银纱,照亮了每一张沾满灰土的脸。
那光并不刺眼,却纯净得不似人间之物,泛着淡淡的蓝白辉晕,边缘柔和,仿佛自带一层薄雾般的光晕。人群瞬间凝滞,扫帚停在半空,有人手中的木桶“咚”地落地,水洒了一地,却无人低头去看。
一个衣衫褴褛的女人率先跪倒,额头触地,嘴唇颤抖地念着:“这是神光……是神明降临的征兆!”她的声音虽轻,却像投入湖心的石子,激起层层涟漪。“我们的领主真的是神使!”有人低语,语气里带着敬畏与终于得救的狂喜。她再次跪下,双手交叠于胸前,眼中有泪光在暮色中闪烁,仿佛这束光是她一生等待的救赎。
我站在高处,手中握着电线与灯泡,卡尔已唤来一个十五岁的少年,瘦得像根竹竿,却眼神明亮,手脚利落地帮我递工具。
我们没说话,只是默契地接线、固定、调试。电流“啪”地一声轻响,第一盏路灯在城堡前的空地上亮起,光芒稳定而均匀,将地面照得如同铺了一层薄霜。人群再次惊呼,有人后退半步,有人伸手去触那不烫的光,仿佛怕被灼伤。
我转身回到城头,风里传来焦木与血肉焚烧的气味,浓烈而沉重。
几个男人正将一具具尸体抛入深坑,火焰在木柴间跳跃,橙红的火舌舔舐着灰白的烟柱,升向渐暗的天空。他们跪在坑边,双手合十,低声祷告,声音低沉而整齐,像是在送别亡魂,又像是在祈求宽恕。
我皱了皱眉,暗自嘟囔:“这世界的人,挺讲究仪式感。”可就在这时,我忽然意识到——没人下令,没人驱赶,可劈柴的、挑水的、洗地的、喂马的……所有人都动了起来,像被某种无形的力量唤醒,沉默而有序地各司其职。
我粗略一数,竟有两百多人。他们动作不算快,却无一人偷懒,无一人喧哗。我心中一动,叫来四个女人,在空地上支起两口黑铁大锅,架在石垒的灶台上。我拿出扩音器,声音在空旷的城堡前回荡:“大家动作快一点,天要黑了,活干完了,我请大家吃面条!”
没有欢呼,没有雀跃。只有疑惑的眼神在人群中流转。“面条?是什么?”“神使拿出来的东西,总不会是毒药吧……”“别说了,快干活,天就要黑了。”有人低声回应。一个老妇人却抬头望了望那盏路灯,轻声道:“天黑怕什么?那不是有神光吗?”
天色终于彻底沉下,像一块巨大的墨色绒布覆盖了大地。干完活的人们渐渐聚到锅前,路灯亮起的刹那,又是一阵压抑的惊呼。那光不像火把那般摇曳不安,也不像月光那般清冷遥远——它稳定、持久、明亮,仿佛永不熄灭。
当我的身影走向大锅,人群瞬间安静,低头垂手,像等待审判的囚徒。
我搬出两大箱行军方便面,四百块面饼整整齐齐码放着,塑料包装在灯光下泛着微光。我将它们尽数倒入滚烫的锅中,又撕开两大包调料,红油与香料的气味瞬间炸开,混着热水的蒸汽,升腾成一片浓烈的、陌生的香气——那是属于另一个世界的味道,辛辣、油润、带着谷物的焦香与调味料的复杂层次。这气味如无形的手,攥住了每个人的呼吸。
“你们都回去拿碗吧。”我再次举起扩音器,声音在寂静中格外清晰。
人群四散,很快又排起长队,手中捧着各式各样的容器——缺口的陶碗、裂开的木盆、甚至半个破碎的瓷盘。我看着他们手中的“碗”,心中一酸,摇了摇头。
这是真穷啊,穷到连一个完整的饭具都成了奢望。我想起那箱沉甸甸的银币,心中冷笑:这得是压榨到什么程度,才能在废墟中堆出那样的“财富”?
我一挥手,空地上凭空出现一堆银光闪闪的铝制饭盒,整齐堆叠,泛着冷而洁净的金属光泽。
四个做饭的女人愣了一瞬,随即按我的命令连忙分发。我冷声宣布:“一人一个,只能自己用。谁要多拿,或者敢拿去换钱卖了——直接砍头。”
人群先是寂静,随即爆发出压抑的抽气声。有人捧着饭盒,指尖颤抖,以为是银器,当场跪下,额头触地,口中念念有词地感恩。我未多言,只缓缓揭开锅盖。
“轰——”
一股滚烫的热气夹杂着浓郁到令人眩晕的香味冲天而起,红油浮在汤面,面条在沸水中翻滚,葱花与脱水肉粒在热汤中舒展。那香味像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所有人的感官闸门。有人下意识地吞咽口水,有孩子拽着母亲的衣角,眼睛死死盯着锅里。
“现在开饭,排队打。谁要捣乱,直接砍了。”
四名女子开始分面,动作利落。人们接过饭盒,低头捧着,像捧着圣物。他们坐在路灯下的空地上,就着微凉的夜风,大口吞咽。有人吃着吃着,突然停下,眼泪无声地滴进汤里;几个孩子吃完,舔净了盒底的油,又偷偷跑到锅前张望,却被家人一把拽回,低声呵斥:“别添乱!神使已经仁慈了!”
我看着他们,心中那层冰冷的防备,终于裂开一道缝隙。
我又搬出两箱面,让她们再煮两锅。热气再次升腾,灯光下,蒸汽如雾,缭绕在人群头顶,像一场温柔的梦。我站在高处,看着这幅画面——破败的城堡,残损的旗帜,饥饿的人群,却在一盏灯、一锅面、一束光下,有了某种近乎秩序与希望的东西。
“今天先这样。”我声音低沉,却传得很远,“吃完了就都回去休息,明早再安排工作。”
转身,我走回城堡。
身后,是200多双眼睛在灯光下闪烁,像夜空初现的星。而那盏路灯,依旧静静亮着,像一颗不会坠落的月亮,照着这片刚刚苏醒的废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