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阳宫的华丽，像一层金漆，刷在冰冷的牢笼上。安陵容踏入这“新居”的头一个时辰，便觉得寒意刺骨。这里的每一件陈设，每一分熏香，甚至往来宫人脸上恭敬的笑意，都带着精心计算过的、令人窒息的“体面”。皇后的恩典，便是将她囚禁在一座更宽敞、更舒适、也更密不透风的樊笼中。
“娘娘，这是皇后娘娘着人新制的安神香，说是用上等沉香调配，最能安神定惊，有益龙胎。”管事太监王德禄，便是那位笑容精明、眼神疏离的太监，躬身奉上一只精巧的紫铜香炉，炉中青烟袅袅，香气扑鼻。
安陵容的目光落在香炉上，那沉静馥郁的香气钻进鼻腔，却让她心头警铃大作。又是香料！她立刻以袖掩鼻，做出欲呕之态，蹙眉虚弱道：“本宫近日闻不得半点香气，一闻便头痛欲裂。撤下去吧，以后殿内只用鲜花、鲜果，一概香料皆不准用。”
“是，是，奴才该死，奴才这就撤了。”王德禄连忙告罪，挥手让人撤下香炉，脸上不见丝毫不悦，反而愈发恭敬，“娘娘玉体要紧。皇后娘娘也吩咐了，景阳宫一应事物，皆以娘娘凤体为首，绝无半分违逆。”
这话听着是顺从，实则将皇后抬了出来，既是提醒，也是警告。安陵容心中冷笑，面上却不显，只疲惫地摆摆手：“本宫乏了，想歇息，你们都下去吧。无召不得打扰。”
“嗻。奴才们就在殿外候着，娘娘有任何吩咐，随时传唤。”王德禄躬身退下，带着一众宫人鱼贯而出，殿门被轻轻阖上，隔绝了外面的世界，也隔绝了安陵容最后一丝喘息。
殿内重归死寂。只有窗外的日光，透过茜纱，在光洁的金砖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无声地移动。安陵容独自坐在临窗的软榻上，背脊挺得笔直，手心却一片冰凉。她环顾四周，这间比长春宫主殿还要阔朗的正殿，雕梁画栋，陈设精美，却空荡得让人心慌。每一件器物，都像是无声的窥探者，每一缕空气，都似乎潜伏着无形的眼睛。
皇后将这些人送到她身边，是伺候，更是监视。她想在这重重耳目下有所动作，难如登天。那枚玉环扣的暗示，前朝画卷的谜团，都像巨石压在她心头，却无法探寻。
她必须尽快熟悉这里，找到可以喘息、甚至可以利用的缝隙。首要的，是人。
“含珠，”她低声唤来唯一带来的心腹，声音低得几不可闻，“这殿里的陈设，你记在心里，尤其是门窗、柜格，看看有无不妥之处。外头那些宫人，仔细瞧着，谁最老实，谁最滑头，谁和王德禄走得近。记住，只是瞧，什么也别问，什么也别说。”
含珠用力点头，眼中是和她一样的惶恐与坚定。
是夜，更深露重。安陵容辗转反侧，难以成眠。窗外风声呜咽，掠过殿宇飞檐，如同鬼哭。她披衣起身，赤足踩在冰凉的地砖上，悄无声息地走到窗边。推开一丝缝隙，清冷的月光泄入，映亮她苍白的脸。宫苑深深，万籁俱寂，只有远处巡夜侍卫整齐而单调的脚步声，敲打着死寂的夜。
忽然，一阵极其轻微的、几乎被风声掩盖的脚步声，从回廊另一端传来，由远及近。安陵容立刻屏住呼吸，侧身隐在窗后阴影中，透过窗棂缝隙向外望去。
只见一个纤细的身影，提着一个小小的、用布罩着的灯笼，正从回廊那头快步走来，脚步又轻又急，还不时回头张望，形迹鬼祟。看服饰，是个低等的宫女。这么晚了，她要去哪里？做什么？
那宫女径直走到景阳宫后墙一丛茂密的竹影下，停下脚步，似乎在等待着什么。片刻，另一个身影从竹影后闪了出来，也是个宫女，两人迅速凑到一起，低声交谈起来。声音太低，安陵容听不清，只隐约捕捉到几个零碎的字眼：“……主子……交代……留心……递话……”
是传递消息！安陵容心头一紧。这景阳宫果然是个筛子，皇后的人，还是别宫的眼线？
她正凝神细听，那提灯笼的宫女似乎说完了话，从袖中掏出一个小小的东西，塞给对方。对面宫女接过，迅速藏入怀中。两人又嘀咕几句，便分头匆匆离去，瞬间没入黑暗中，仿佛从未出现过。
安陵容轻轻合上窗缝，心绪起伏。这两个宫女，传递的是什么消息？给谁？关于她？还是关于这宫中别的什么人？
她坐回榻上，再无睡意。这看似平静的景阳宫，暗流比想象中更加汹涌。皇后的人，各方的眼线，交织成一张无形的大网，将她困在中央。她必须尽快理清脉络，找到可以突破的薄弱之处。
接下来的几天，安陵容深居简出，对外只称“胎气不稳，需静卧安胎”，谢绝一切探望，连每日向皇后请安，也以“皇后娘娘体恤”为由免了。她表现得像个被突如其来晋封吓到、又因“有孕”而格外小心谨慎的妃子，对宫中事务不闻不问，对皇后派来的人恭敬有加，每日只是看看书，抄抄经，赏赏花，一副与世无争的模样。
暗地里，她却让含珠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她发现，王德禄虽是皇后指派，为人谨慎，对下人管束也严，但并非铁板一块。有个负责打扫外院的小宫女，唤作小棠，年纪小，胆子也小，干活还算勤快，但总被其他大宫女欺负，分派最脏最累的活。有次小棠失手打碎了一个普通花瓶，吓得魂不附体，是安陵容恰好看见，淡淡说了句“碎了就碎了，下次小心些”，便让她下去了，并未责罚。自那以后，小棠看她的眼神，便多了几分感激和依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