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青上前一步,从怀中掏出一样东西——是剩下的最后一小片金叶子,递到老妇人眼前,用更低的声音说了几句。
老妇人的目光,落在金叶子上,那浑浊的眼睛里,瞬间爆发出一种近乎贪婪的光芒,但随即又被更深的警惕所掩盖。她没有立刻去接,只是看着韩青,又看看夏刈和安陵容,似乎在权衡。
良久,她才缓缓伸出手,用枯瘦如同鸡爪的手指,飞快地拈起那片金叶子,凑到眼前,对着窝棚内那点微弱的灯光,仔细看了看成色,又用牙齿轻轻咬了咬。然后,她抬起头,目光重新落在夏刈身上,用那干涩嘶哑的声音,生硬地问道:
“他……什么伤?会死吗?会不会……惹麻烦?”
韩青似乎早有准备,平静地回答:“路上遇了劫匪,挨了两刀,没伤到要害。就是失血多了点,将养些日子就好。我们是从北边逃难来的,在金陵无亲无故,只想找个地方落脚,避避风头,绝不惹事。”
老妇人又盯着夏刈看了片刻,似乎想从他脸上看出些什么。夏刈强撑着精神,迎着她的目光,脸上竭力做出虚弱、惶恐、却又带着一丝哀求的、最寻常的落难者的表情。
最终,老妇人似乎是相信了韩青的话,或者,是那片金叶子的分量,足以让她压下心中的疑虑。她将金叶子迅速塞进怀里,然后,侧身让开了门口,用下巴朝窝棚内指了指,语气依旧生硬冰冷:
“进来吧。地方小,脏,别嫌弃。左边角落那块板子,还能睡人。右边灶台底下有点柴火,自己生火,别弄太大烟。缸里还有点水,省着用。记住,”她的目光骤然变得凶狠,“天亮之前,不许出这个门!不许大声说话!不许点灯!要是引来了不该来的人,或者……死在我这儿,你们,还有这小子,”她瞥了一眼韩青,“谁都别想好过!”
这是一连串冰冷而不容置疑的规矩,也是一个生活在最底层、挣扎求存的老妇人,用她全部的生存智慧,划下的、最严厉的界限。
韩青点了点头,对夏刈和安陵容示意了一下,率先弯腰,钻进了那低矮、黑暗、散发着霉味、汗臭和某种难以言喻的古怪气味的窝棚。
安陵容搀扶着夏刈,也跟了进去。窝棚内比外面看起来更加狭小、肮脏。地上铺着潮湿的、散发着霉味的稻草,角落里堆着些破烂家什。左边靠墙,果然有一块用几块破木板勉强搭成的、铺着些干草的“床铺”。右边是一个用泥土垒成的、简陋的灶台,旁边有一个半人高的、裂了缝的破水缸。
这就是他们在金陵的,第一个落脚点。一个比蜀冈破庙、比长江渔船,更加不堪、却也更加真实的,底层世界的缩影。
韩青从灶台下摸出些干燥的芦苇秆和碎木屑,用火折子点燃,在灶膛里生起了一小堆火。微弱的火光,瞬间驱散了些许黑暗和寒意,也映亮了窝棚内简陋而凄凉的一切,以及老妇人那张在火光跳动下、显得更加阴沉莫测的脸。
老妇人没有再理会他们,只是默默地走到窝棚最里面、一个用破布帘子隔开的角落,掀开帘子,钻了进去,随即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似乎躺下了。帘子后面,是她的“卧房”。
韩青将夏刈扶到那块木板“床”上躺下。安陵容连忙从水缸里舀了点浑浊的冷水,用破碗盛了,喂夏刈喝了几口,又用沾湿的衣角,为他擦拭脸上、手上的污垢。
夏刈躺在冰冷坚硬的木板上,身下是粗糙的干草。伤口的疼痛,在短暂的歇息后,似乎又变得清晰起来。但更深的,是一种从骨子里透出的、劫后余生的疲惫,和一种面对这全新、却更加恶劣的处境的、冰冷的茫然。
他转过头,看向蹲在灶火旁、正用一根树枝拨弄着火星、脸上没什么表情的韩青。火光在那张清秀却带着风霜的少年脸庞上跳跃,勾勒出明暗不定的轮廓。
“为什么……带我们来这里?”夏刈用嘶哑得几乎听不见的声音问。他知道,韩青本可以将他们随便丢在某个荒滩,或者,在拿到金叶子后,与老妇人交易,将他们卖去做更不堪的勾当。但他没有。他带他们找到了这个看似危险、却也可能是眼下唯一能提供些许庇护的藏身之所。
韩青拨弄火星的动作,微微一顿。他没有抬头,只是看着那跳跃的火焰,沉默了片刻,才缓缓开口,声音在寂静的窝棚里,显得格外清晰:
“这里,是金陵的‘阴沟’。”他顿了顿,仿佛在斟酌词句,“是那些见不得光的人,最后的容身之处。官差懒得来,地痞嫌脏,就连最凶的江匪水盗,也很少会特意钻进来搜刮。住在这里的,都是被这世道逼到绝路、或者自己选择了这条路的人。他们各有各的秘密,各有各的仇家,也各有各的……活法。”
他抬起头,看向夏刈,目光在火光映照下,清澈而平静,却带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洞悉世情的淡漠。
“你们现在,最需要的,就是这样一个地方。没人会多问你们的来历,也没人会关心你们的死活。只要你们守这里的规矩,不惹事,不露财,不……死得太快,或许能在这里,多喘几天气。”
他说的,依旧是赤裸裸的现实,却也是最真实的生存法则。
“那……你呢?”安陵容忍不住低声问,“你……不留下吗?”
韩青看了她一眼,又看了看夏刈,嘴角似乎极淡地扯动了一下,那笑容里,带着一丝说不清是嘲讽还是自嘲的意味。
“我?”他重新低下头,看着灶火,“我有我的事。把你们送到这儿,我的‘好奇’,也算暂时满足了。这片金叶子,够你们在这里住上十天半月,也够你们买点最粗劣的食物和……或许能治他伤的、最便宜的草药。十天之后,”他抬起头,目光再次变得锐利,“是死是活,是走是留,就看你们自己的本事和……造化了。”
他说得很清楚。他的帮助,到此为止。接下来的路,要靠他们自己走了。
夏刈沉默着。他知道,韩青没有义务为他们做得更多。能活着来到金陵,找到这个暂时的藏身之所,已经是天大的幸运。他该感激。
“多谢。”他嘶哑地说出这两个字,目光直视着韩青。
韩青与他对视片刻,眼中那抹复杂的光芒,再次一闪而过。他没有回应这句感谢,只是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草屑。
“我该走了。”他说,“记住老关头婆子的话。天亮前别出门,别惹事。另外……”他走到窝棚门口,又停下脚步,没有回头,只是低声丢下一句话,如同最后的告诫,也如同一个飘渺的预言:
“金陵的水,比扬州更深,更浑。你们好自为之。”
说完,他掀开草席门帘,瘦小的身影一闪,便没入了外面浓重的、芦苇荡的黑暗与寒冷之中,消失不见。只有夜风卷动门帘的轻微声响,和远处隐约的、长江永不停歇的呜咽,证明着他曾经来过,又已离去。
窝棚内,重归寂静。只有灶膛里那点微弱的火光,噼啪作响,提供着最后一丝可怜的光与热。
安陵容重新坐到夏刈身边,紧紧挨着他,试图用彼此的体温,抵御这从四面八方、从心底最深处渗透出来的、无边的寒冷与孤寂。
夏刈闭上了眼睛。身体各处的疼痛,依旧清晰。前路的迷茫与凶险,如同沉重的磐石,压在心头。
但至少,他们活过了今夜,来到了金陵。
在这座庞大、古老、繁华、却也暗藏无数漩涡与杀机的城池最阴暗的角落,他们这只在惊涛骇浪中几经倾覆、勉强靠岸的破船,终于得到了一个喘息、修补、并思考下一步该如何航行的,短暂而珍贵的机会。
尽管这个机会,建立在一片金叶子、一个神秘少年的“好奇”、和一个底层老妇人的贪婪与警惕之上,脆弱得如同风中残烛。
尽管前方的迷雾,似乎比任何时候,都要更加浓重,更加深不可测。
金陵,这座承载了无数帝王梦、文人泪、商贾血、百姓苦的六朝古都,将会以何种面目,迎接这两个从深宫血海中爬出、遍体鳞伤、却依旧不肯屈服的亡命之人?
无人知晓。唯有窝棚外,那无边无际的、在夜色中沙沙作响的芦苇荡,和远处长江永恒的低沉咆哮,在寂静的深夜里,诉说着这座城池,那从不曾停歇的、繁华与罪恶交织的、沉重而悠长的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