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船,如同幽灵,在黑暗中继续前行。
绕开主航道,走老鹳嘴。老关头口中那个陌生的地名,指向一段更加曲折幽暗的水路。这里的江岸不再是平缓的滩涂,而是嶙峋的礁石和陡峭的崖壁。月光(不知何时,一弯极细的残月从厚重的云层缝隙中漏了出来,洒下惨淡的、带着血色的微光)照在黑色的崖壁上,反射出冰冷的光。水流在这里变得湍急而诡异,形成一个个不易察觉的漩涡,拉扯着小小的渔船。
老渔夫的桨,此刻显示出惊人的技巧和经验。他不再仅仅依靠水势,而是精准地在礁石与漩涡的缝隙间穿行,船身不时做出细微却关键的调整,避开水下狰狞的暗影。每一次转折,都让安陵容的心提到嗓子眼,但小船总是有惊无险地滑过。
沉默,依旧是船舱里唯一的基调。只有水声、桨声,以及夏刈越来越微弱、间隔越来越长的呼吸声。安陵容将耳朵贴近他的口鼻,那气息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似乎随时都会熄灭。唯有怀中赤阳玉髓传来的暖意,和她掌心下那缓慢到几乎无法察觉的脉搏,证明他还顽强地存活着。
老关头始终保持着那个面向船头的姿势,像一尊凝固的雕像。只是,安陵容注意到,他搁在膝盖上的那只布满老茧的手,不知何时,已悄然握成了拳头,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他的背脊,也比之前挺直了些,那是一种全神戒备的姿态。
不安的感觉,如同船舷外冰冷黏稠的江水,无声地漫上安陵容的心头。太顺利了。摆脱追兵,躲过巡船,在如此凶险的水域潜行……这一切,顺利得近乎诡异。仿佛有一张看不见的网,正在他们自以为是的隐秘航线上,悄然收紧。
“还有多远?”她终于忍不住,用嘶哑到几乎听不清的声音问道。
老关头没有回头,只是极其轻微地摇了摇头。“不远。过了前面那片回水湾,就是老鹳嘴的背阴面。那里水缓,有片浅滩,平时……没人去。”
他的声音依旧平淡,但安陵容敏锐地捕捉到了那一丝几乎不存在的停顿。平时没人去?那他们去那里做什么?接应的人在那里等?还是……那里是另一个起点?
她还想再问,小船却猛地一震!
不是撞到礁石,而是船身毫无征兆地向左急倾!仿佛水下有什么巨大的力量拉扯了一下!
“抓紧!”老关头低喝一声,身体瞬间绷紧,一只手闪电般探出,抓住了船舷。安陵容也死死抱住了夏刈,才没被甩出去。
船尾的老渔夫发出一声闷哼,手中木桨猛地一摆,试图稳住船身。但那股力量来得快去得也快,小船剧烈摇晃了几下,又恢复了平稳,只是船头方向已微微偏转。
“水下有东西。”老渔夫终于开口说了第一句话,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他浑浊的目光警惕地扫过方才船身倾斜处的水面。那里只有几个漩涡,很快平息,水面重新变得幽暗平静。
“不是东西,”老关头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安陵容从未听过的紧绷,“是网。拦江的暗网。”
暗网?!
安陵容浑身一冷。这是军中专用于封锁水道的铁索绞网,沉于水下,船只撞上,轻则卡住,重则掀翻!这里怎么会有这种东西?是水师的常规布置,还是……专门为他们设下的?
不待她细想,老关头已急促地对老渔夫道:“不能再往前了!退!退回芦苇荡!”
然而,已经晚了。
几乎在老关头话音落下的同时,前方那片被称作“回水湾”的、相对平静的水域两侧,那看似自然生长的、茂密的芦苇丛和水草丛中,骤然亮起了十几点幽绿的火光!
那不是渔火,也不是灯笼。那是一种冰冷的、惨绿的磷光,在黑暗中幽幽跳动,如同鬼眼。
紧接着,是“唰啦啦”一片密集的、机括绷紧的锐响!两岸的芦苇丛中,瞬间站起了数十道黑色的身影!他们手中,是早已张开的、在惨淡月光下泛着森冷寒光的劲弩!弩箭的箭镞,齐齐对准了江心中这艘孤零零的小船!
“收网!”
一个冰冷、毫无感情的声音,从左侧岸边的阴影中传来。随着这声命令,江面上,方才小船险些被绊住的前方水域,突然哗啦啦升起数道粗大的、挂着倒钩和铁蒺藜的黑色铁索!它们如同一张狰狞的巨口,彻底封死了小船前进和转向的所有可能!
与此同时,后方他们来时的水路方向,也传来了清晰的、破开水浪的声音!几点昏黄但稳定的灯光,正迅速从下游逼近——是船!不止一艘!看那速度和灯光排列,是水师的战船!他们被彻底包围了!前有铁索拦江,两岸弩箭封路,后有战船堵截!
精心策划的绝杀之局!
安陵容的心,瞬间沉到了冰冷的江底。原来,那短暂的顺利,不过是猫捉老鼠般的戏弄。原来,他们自以为隐秘的航线,早已在别人的算计之中。老鹳嘴……这里根本不是生路,而是为他们精心挑选的、插翅难飞的葬身之地!
船舱里,死一般的寂静。只有两岸越来越近的、沉重的脚步声,和后方战船破浪的哗哗声。
老关头缓缓地、缓缓地转过了身。他的脸上,依旧是那副古井无波的、木然的神情,但那双眼睛,在幽绿的磷火映照下,却亮得惊人,仿佛有两团冰冷的火焰在瞳孔深处燃烧。他没有看安陵容,也没有看越逼越近的敌人,他的目光,投向了右前方那片最为陡峭的、月光几乎无法照到的漆黑崖壁。
“怕吗?”他忽然开口,声音平静得可怕。
安陵容抱紧了夏刈,指甲深深掐进自己的掌心。疼痛让她从巨大的恐惧和绝望中挣出一丝清醒。她抬起头,看向老关头,又看向两岸那些如同鬼魅般浮现的黑影,看向后方越来越近的、船上晃动的刀枪寒光。
怕?怎么会不怕。怕得浑身发抖,怕得心脏几乎要炸开。怕死,怕被抓,怕所有的牺牲和挣扎最终付诸东流,怕怀中这个人最后的温暖也要熄灭在这冰冷的江水里。
但,当真正的绝境降临,退无可退,怕,又有什么用?
她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得发不出声音,只是用力地、缓慢地,摇了摇头。
老关头看着她,那冰冷的目光似乎微微闪动了一下,极快,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然后,他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记住,”他的声音低得如同耳语,语速却快得惊人,“我喊‘跳’的时候,抱紧他,闭气,往右前方崖壁下的黑影里跳。那里水最深,有暗流。别管我,只管往下沉,顺着暗流走。韩大人说的‘江心月明’,不在对岸,在水下。能不能活,看你们的命,也看……他的。”
水下?!江心月明在水下?!
安陵容的脑子轰的一声,几乎无法理解这突如其来的、匪夷所思的指示。但老关头那决绝的眼神,和两岸越来越近的杀机,让她根本没有时间去消化、去质疑。
“船上的人听着!放下兵器,束手就擒!否则格杀勿论!”一个洪亮而充满威压的声音从后方一艘较大的战船上传来,压过了江风和浪涛。
是水师的人?还是……粘杆处?或者,是那位“王爷”麾下的私兵?安陵容已无法分辨。她只看到,两岸的弩手,已经进入了最佳的射击距离,一张张劲弩微微抬起,对准了他们。后方战船上的灯火,将这片小小的水域照得如同白昼,船上影影绰绰,刀枪林立。
老关头慢慢站了起来。他佝偻的背影,在这一刻,仿佛挺直了些许。他没有理会那喊话,只是对着船尾的老渔夫,用他们之间才懂的眼神,极快地交流了一下。
老渔夫那一直漠然的脸上,露出了一丝极其古怪的神情,像是悲凉,又像是解脱。他点了点头,将手中的木桨,横在了膝上。
“放箭!”
似乎是不耐烦了,也可能是察觉到了老关头的异动,岸上那个冰冷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不容置疑的杀意。
“跳——!!!”
就在那“放箭”的尾音尚未落下,就在两岸弩手扣动悬刀的刹那,老关头用尽全身力气,发出一声嘶哑却如同惊雷般的暴喝!
与此同时,他动了!
不是躲避,不是投降!他那看似笨拙的身躯,在这一刻爆发出惊人的力量和速度!他猛地一脚,重重踹在船舷上!本就破旧的小船,在这股巨力下,猛地向右侧、也就是他之前死死盯着的那个方向,横撞过去!而他自己,则借着这一踹的反冲之力,如同扑火的飞蛾,向着左侧岸上弩手最密集的地方,合身扑去!人在空中,他手中已多了一对黑沉沉的、毫不起眼的短铁尺,舞动间,带起呜呜的风声,直取那发号施令者的咽喉!
“找死!”
“杀!”
怒喝声、机括声、利箭破空声,瞬间响成一片!
数十支弩箭,如同疾风暴雨,倾泻向那小小的渔船和扑出的身影!大部分弩箭,射在了空处,或者钉在船身上,发出夺夺的闷响。但也有数支,狠狠地扎进了老关头扑出的身影!
“噗噗噗!”
利箭入肉!血花迸现!
但老关头扑出的势头,竟丝毫未减!他仿佛感觉不到疼痛,那双短铁尺,带着一往无前的决绝,精准地砸飞了两支射向他面门的弩箭,在第三名弩手惊骇的目光中,狠狠地撞入了敌群!短铁尺挥舞,骨裂声、惨叫声,瞬间响起!他竟在绝境之中,为身后,硬生生撞开了一条血路,制造了刹那的混乱!
而就在老关头暴喝“跳”字出口,小船被他踹得横移、吸引了绝大部分火力和注意力的同一刹那——
安陵容用尽毕生的力气和勇气,死死抱紧了怀中的夏刈,紧闭双眼,向着老关头指示的右前方、那片月光几乎无法照到的、最深邃黑暗的崖壁阴影,纵身一跃!
冰冷刺骨的江水,瞬间将她吞没!巨大的冲击力让她眼前一黑,口鼻瞬间灌入腥咸的江水。求生的本能让她在入水的刹那,死死屏住了呼吸,用身体护住夏刈,拼命向着水底、向着那仿佛能吞噬一切光线的黑暗深处,沉去!
下沉,不断地下沉。
耳边是江水沉闷的呜咽,是上方隐约传来的、被江水扭曲的喊杀声、兵刃交击声。光线迅速消失,只剩下无边无际的、令人窒息的黑暗和冰冷。水压从四面八方挤压而来,肺部因为缺氧而火烧火燎地疼痛,身上的伤口在盐水的浸泡下更是痛如刀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