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没有空谈道德人心,而是直指制度与技术层面的核心漏洞,提出的措施借鉴了前世的一些管理思路,又尽量贴合明代现有的行政框架,显得具有可操作性。殿内一片寂静,只有皇帝手指轻轻敲击御案边缘的笃笃声。几位工部堂官脸色难看,却一时难以找到恰当的理由反驳这些基于卷宗数据和技术常识的分析。
朱元璋目光如炬,牢牢锁定陈默:“依你之策,可能确保今后河工款项,尽用于工,物料皆属实,工程皆牢固?人心鬼蜮,贪欲无尽,制度就能管住?”
“回陛下,”陈默抬起头,目光澄澈而坦率,“世间并无万全之法,能尽绝人心贪欲。然,严密的制度、有力的监管、公开的竞争、提升的技艺,如同多重闸门与坚固堤防。纵不能杜绝所有渗漏,亦能将其限制在最小范围,使十成国帑,至少有七八成能真正化为夯土巨石,护卫黎民田舍。且工程质量得以提升,一劳永逸,减少日后反复修葺之巨大靡费,长远而言,实为固本培元、一本万利之策。若辅以峻法严惩胆敢触线者,则威慑更甚。”
“一本万利……固本培元……”朱元璋重复着这两个词,手指敲击的动作停了下来,沉吟片刻,忽然问道:“你之前在皇庄,以工坊之利反哺农政,使庄户得益,仓廪渐实。如今放眼天下,这‘以工促农’,工部又当如何着力?”
陈默心知这是更深一层的考校,也是展现视野的机遇,他略一思索,朗声答道:“陛下明鉴。农为国之本,工乃国之器。无器则本不固。改良农具需精铁,兴修水利需建材,转运粮棉需舟车,备荒防灾需仓廪,此皆离不开工。故,臣以为,工部当大力扶持官营匠作,精研改进钢铁冶炼、建材烧制、器械制造之术,使其能产出更多、更优、更廉之物,供给农事之需。同时,当以农政之急切需求,引导工坊发展,譬如专攻高效水车、优质犁铧、标准度量之器、耐用仓储之具的研制推广。工农相辅相成,则根基愈牢,仓廪愈实,民力愈舒。”
他没有提及敏感的炼钢核心技术细节,而是从更宏观的工农互动、国家战略角度阐述,既符合朱元璋重视实务、关注民生的思路,又巧妙避开了当前可能引发争议的具体技术归属问题。
朱元璋听罢,良久不语,殿内气氛凝重得仿佛能滴出水来。工部尚书忍不住出列,想解释几句,被皇帝一个眼神止住。最终,朱元璋缓缓开口,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不容置疑:“陈默所奏,虽基于旧卷,然能见微知着,所言诸弊,切中肯綮,所提对策,亦有可采之处。着工部、户部,会同都察院,就其所言河工诸弊及改良之策,详加议处,限一月内拟出切实条陈奏来,不得敷衍塞责。”
他目光转向陈默,语气略缓,却依旧带着帝王的威严与审视:“陈默擢为工部虞衡清吏司员外郎(从五品),仍兼领太子府农事司事。总揽皇庄‘格物试行所’一应工政技艺记录、甄选、推广事宜。准其查阅工部、户部相关河工、农政档案,参议工政革新诸务。望你秉持实务之心,继续探查建言,莫负太子举荐之意。”
这道旨意,不仅明确肯定了陈默的见解,更赋予了他实质性的职权和跨部门查阅资料的权力。虽然品级只是从正六品主事升为从五品员外郎,但权限和影响力已不可同日而语,更重要的是获得了“参议工政革新”的名分,等于是皇帝亲自将他放到了“革新者”的位置上。吴庸等人面色复杂,而陈默,终于在这波谲云诡的朝堂之上,凭借实打实的见地、太子的助推以及皇帝对“实绩”和“除弊”的需求,撬开了一道缝隙,站稳了脚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