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民伞的布条还残留着晨露的湿气与百姓手掌的温度,粗糙的触感压在掌心,沉甸甸的,胜过千斤金银。陈默将它仔细包裹,交给随行护卫收好,翻身上马。苏州城门在身后缓缓闭合,将欢呼与泪眼隔绝,也将一场腥风血雨的清算暂时画上了句号。
然而江南的行程远未结束。朱元璋的密旨是“暗查税粮失踪案”,如今案犯伏法,赃款追回,但更深层的整顿与安抚才刚开始。陈默接下来的“明面”职责——督查漕运、推广农政——恰好成为他深入江南州府,察看战后(或者说“案后”)民生的最好掩护。
他没有直接返回南京,而是持着吏部与工部联合签发的勘合文书,沿着运河继续南下,经嘉兴府,转入浙西,最后抵达此次行程的又一重点——去年秋粮账目同样存在疑点、且今夏遭遇了局部旱灾的湖州府。
与苏州的锦绣繁华不同,湖州府城外的景象让陈默的心再次揪紧。去年秋冬的案子虽破,但追回的粮款尚未完全落实到最底层,今夏的旱情又给了这片土地沉重一击。运河支流水位明显偏低,露出干裂的河床。官道两旁的稻田,许多稻禾蔫黄卷曲,穗粒干瘪。沿途村落,土墙茅舍低矮破败,衣衫褴褛的农夫农妇面有菜色,眼神里交织着疲惫与茫然。空气中弥漫着尘土与一丝若有若无的焦渴气息。
“大人,前面就是乌程县境内了,旱情听说最重。”护卫指着前方隐约在望的、显得有些寥落的县城轮廓说道。
陈默点点头,没有直接进城拜会县衙,而是让护卫打听了一下,便转向了灾情传闻最重的乌程县东乡。那里地势较高,引水困难,是此次旱灾的重灾区。
还未靠近东乡地界,远远便看到官道旁的空地上支起了几个简陋的粥棚,棚子前蜿蜒着长长的、沉默的队伍,大多是老弱妇孺,端着破碗木瓢,眼巴巴地望着棚内翻滚的大锅。粥棚旁插着一杆旗,上面写着一个“贾”字。
“是本地乡绅贾老爷设的粥棚,施粥有个把月了,每日两顿,好歹让不少人吊着命。”一个蹲在路边歇脚的老农见陈默一行人气度不凡,主动搭话,脸上带着感激,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苦涩。这老农自称姓孙,是东乡孙家村的。
陈默下马,走进粥棚。锅里熬着的是近乎清汤的稀粥,米粒稀疏可数,但热气腾腾,对于饥饿的人来说已是莫大诱惑。施粥的家丁还算规矩,没有过分克扣,但态度也说不上好,舀粥的动作带着施舍般的漠然。领粥的百姓默默接过,走到一边或蹲或坐,小口吸溜着,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有喉咙的吞咽显出本能的急切。
陈默注意到,领粥的人需要在一个册子上按手印或者画押,说是“登记造册,以免重复领取”。但看那册子上密密麻麻的指印和歪斜的符号,显然不少人是文盲,只是被动地留下记号。
“老丈,今年田里收成……看来是不成了?”陈默蹲到孙老农身边,语气平和。
孙老农叹了口气,脸上的皱纹如同干涸的土地:“可不是嘛!老天爷不开眼,从五月到现在,没下过一场透雨。沟渠都见了底,我那三亩薄田,稻子全旱死了,颗粒无收。家里……早就没米下锅了。多亏贾老爷心善,舍这口粥,不然……”他摇摇头,没再说下去。
“赋税呢?官府可有说法?”陈默问。
“官府?”孙老农脸上露出一丝近乎麻木的讥诮,“前阵子来了个书办,说秋粮照常要征,没粮就用银钱顶。可眼下粮价飞涨,我们哪来的银钱?把家里能卖的都卖了,也凑不够数啊!听说……听说可以用田抵。”他声音低了下去,眼神闪烁。
“用田抵?”陈默心头一沉。
“嗯……贾老爷府上的管事前几日来过我们村,说……说可以借钱给我们交赋税,也可以用田亩作押,利息……不算太高。要是实在还不上,田就……就归贾老爷了。”孙老农声音越来越低,头也埋了下去,“村里好几户……已经签了契了。都是上好水田,往年一亩值七八两银子的,如今……只抵个二三两的债,还得是靠近水源的好田才行,像我这旱田,人家还不要呢……那册子,”他指了指粥棚那边登记的册子,“听说画了押领了粥的,就等于认了欠贾老爷的情,到时候说起田契,就更不好推了……”
陈默的拳头在袖中悄然握紧。趁灾兼并!这就是赤裸裸的趁火打劫!用近乎掠夺的价格,逼得走投无路的农民用赖以生存的土地,去抵偿那因为天灾本就无法完成、甚至可能已被贪官污吏层层加码的赋税!那登记册,明为施粥,实为摸底,为后续逼田做铺垫!
他站起身,目光扫过粥棚前长长的队伍,扫过那些麻木或痛苦的脸孔。贾老爷的“善举”,恐怕并非全然出于慈悲。施粥吊命,维系人心不乱,同时压低粮价(或控制粮源),再以极低代价吸纳土地,一举数得。好手段!
“老丈,带我去你们村子看看,可好?”陈默压下怒火,对孙老农道。
孙老农有些迟疑,看了看陈默的衣着和气度,又看了看他身后彪悍的护卫,最终还是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