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猛地抬头,盯住李铁头:“所以,我们要给这些‘根’,留一条后路,找一个即使朝廷风雨突变,苏州甚至江宁都待不下去,也能保全火种、东山再起的地方。”
李铁头眼睛渐渐亮了起来,他似乎明白了陈默的意思。
陈默从怀中取出一个用油布严密包裹的扁平匣子,放在桌上,推到李铁头面前。“打开看看。”
李铁头小心解开油布,里面是一个硬木匣,掀开盖子,借着灯光,能看到里面整整齐齐码放着一叠叠的图纸。最上面几张,他一眼就认了出来——那是江宁皇庄高炉最核心的炉膛结构图、炒钢法的温度与配料控制详图、水车动力传递机构的改进方案、还有多锭纺车的全套分解图……每一张图纸上,都有陈默亲自用红笔标注的要点和修改日期。这些都是皇庄和技授坊目前最核心、最机密的技术结晶,是无数工匠心血的凝聚,也是那些觊觎者梦寐以求的东西。
“少爷,这……”李铁头的手有些发抖,他知道这些东西的分量。
“这些图纸,是副本。原件我另有存放。”陈默的声音斩钉截铁,“铁头,我要你替我办一件大事,一件只能交给你去办的大事。”
“您说!”李铁头毫不犹豫。
“你带上这些图纸,再挑选一批绝对可靠、家眷简单、手艺顶尖的核心工匠——江宁那边的胡匠头、张木匠,苏州这边技授坊里表现最优、心思也最正的几个‘客座匠师’,比如那个松江的铁匠(如果他愿意),还有绍兴那个改良提花的织工。带上他们的家小,秘密离开苏州。”陈默的手指在地图上划过,最终点在了浙西与南直隶交界处的一片连绵山峦,“去这里,皖浙交界处的天目山余脉。那里山深林密,人迹罕至,但有小路可通,也有溪流可用。蒋指挥使给了我几个绝对隐秘的联络点,其中一个就在那附近。你们到了之后,凭信物与接应的人联系,他会带你们去一处早已准备好的秘密山谷。”
他顿了顿,语气更加凝重:“你们的任务,是在那山谷里,利用带去的物资和图纸,重建一个小型的、但功能齐全的工坊区。不追求产量,只求保密和技术的进一步精研、备份。那里,将是我们最后的根基,也是未来真正核心技艺的‘种子库’。没有我的手令,或我亲自前往,你们绝不出山,也绝不允许任何外人知晓那个地方的存在。”
李铁头听得心潮澎湃,也感到了肩头沉甸甸的责任。这是托付身家性命和未来根基的重任!
“少爷,物资补给和工匠家属怎么安置?这么多人动静不小。”李铁头想到了实际问题。
“物资我已经安排好了。”陈默从桌下又拿出一个小包袱,“这里面是银票和一些散碎金银,还有一份清单。你们分批出发,伪装成返乡祭祖或探亲的百姓。队伍里会安排一辆特制的货车,夹层里藏着足供半年之用的粮盐、药材和必要的工具钢料。工匠家属,也以同样名义分批离开,尽量分散,降低注意。抵达山谷后,开垦些荒地,能自给一部分粮食。后续补给,我会设法通过商队夹带,每三月一次。”
“少爷,您不跟我们一起走?”李铁头急道。
“我现在不能走。”陈默摇头,“我一走,目标太大,立刻就会引起各方警觉,反而可能暴露你们的行踪。我要留在明处,继续推行品鉴会,应付朝中压力,吸引所有的目光和火力。你们在暗处,才能安全扎根。”他握住李铁头粗糙的大手,用力紧了紧,眼神里是毫无保留的信任与嘱托:“铁头,工匠与技术,是我们的根基,是未来改变这个世道的希望。你此去,责任重大。务必护他们周全,确保图纸万无一失,在那山谷里,把根扎牢。抵达之后,设法通过我们约定的隐秘渠道,递个平安消息回来。”
李铁头反手握住陈默的手,因为用力,指节有些发白。他重重点头,嘴唇紧抿,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只吐出几个字,却掷地有声:“少爷放心,人在,图纸在,根基就在!”
没有更多的豪言壮语,所有的信任与决心,都在这紧握的手掌和坚定的眼神中传递。
此时距离冬至日的品鉴会,尚有月余时间。陈默必须利用这段时间,完成明暗两条线的布局。
当夜,更深露重。苏州城沉浸在睡梦之中。接下来的几天,技授坊和附近几条街巷,陆续有一些工匠和家人“返乡”或“探亲”。李铁头没有一起走,他留在最后,亲自检查每一批人的伪装和携带物品,确保万无一失。直到确认所有人都安全离开苏州地界后,他才带着最后一批核心工匠和那个装着无价图纸的木匣,在一个黎明前的黑暗时刻,登上了一艘看似普通、实则经过改装的货船,沿运河悄然南下,然后转入支流,朝着皖南深山的方向驶去。
陈默站在码头远处的一座茶楼二层,目送着那艘船的轮廓消失在晨雾之中。寒风卷起地上的枯叶,打着旋儿掠过空旷的码头。他站在那里,直到再也看不到一丝帆影,直到东方天际泛起一丝极淡的鱼肚白。
明处的斗争还将继续,甚至会更加激烈。但希望的种子,已经由他最信任的兄弟,携带着最宝贵的财富,送往了深山。那里,将是无论风雨如何狂暴,都能保存星火、等待燎原的净土。
他缓缓吐出一口白气,转身,走回那间亮着昏黄灯光的屋子。桌上,还有堆积的公文需要处理,品鉴会的细节需要敲定,来自京城的压力需要应对。前路漫漫,凶险未卜,但此刻,他心中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安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