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默深吸一口气,出班,躬身,声音清晰沉稳,在一片寂静中响起:“陛下,臣陈默,对御史所言,有辩。”
“讲。”朱元璋终于开口,声音平淡,听不出喜怒。
“御史言臣‘擅设工坊,聚众滋扰’。臣所设‘格物试行所江南分所’,乃奉工部明文,协理苏州府衙办理,旨在推广朝廷认可之新式农工技艺,一应工匠招募,皆有本地里甲保结,何来‘逋逃凶徒’?至于匠户,臣招募者多为生计无着之良民,亦有少量在原籍受盘剥难以存身之匠人,臣已行文各地,补办勘合,使其得以合法务工,何来‘逃役流匠’之说?工匠聚集,乃为钻研技艺,改进织机、农具,所出之物,皆经官府试用,有利民生,何来‘滋扰’?江南工匠行会或有微词,乃因新法触动其旧利,然更多工匠因技艺提升而获益,此乃革新之常情,岂能因少数人抱残守缺,便指臣‘紊乱常序’?”
他略微停顿,继续道:“言臣‘敛财’。技授坊所收‘材料费’,明码标价,低于市价,只为覆盖物料成本,且有府衙工房监督,账目随时可查。‘皇庄精工’物料用于官仓河堤修缮,乃经府衙核准试用,价格公道,质量优于旧料,何来‘与民争利’?至于‘万民伞’,乃苏州百姓感激朝廷铲除贪腐、清明吏治所赠,臣已奏明太子殿下,此伞象征民心所向,臣不敢居功,更非私相授受之礼!”
“言臣‘越权干政’。”陈默声音提高了一些,带着一股凛然之气,“臣在湖州,见旱情严重,百姓困顿,有豪绅趁灾压价,兼并民田,形同掠夺!此情此景,臣身为朝廷命官,奉旨巡查农政,岂能坐视不理?臣行文县衙,乃依《大明律·户律》‘灾伤田粮’、‘典卖田宅’诸条款,督促地方依法赈灾、安民、抑兼并,何来‘越权’?若保护小民田产、制止豪强巧取豪夺便是‘败坏法纪’,那这法纪,护的究竟是谁?”
他抬起头,目光扫过那几位弹劾他的御史,最后回到丹陛之上:“臣之所为,皆在陛下旨意与朝廷法度框架之内,以推广利国利民之技为要,以安抚受灾黎庶为本。或有急切之处,然绝无半点私心贪念!江南案后,臣更知吏治之艰,民生之重,唯有务实做事,方不负陛下与太子殿下信重。至于些许流言蜚语,乃至罗织罪名,臣,问心无愧,愿与任何指控者对质公堂,以证清白!”
殿中一片寂静。陈默的辩驳条理清晰,有理有据,尤其是最后关于湖州抑兼并的言辞,更是站在了道德和法理的制高点。一些原本中立或同情陈默的官员,微微颔首。那几位弹劾的御史,面色有些难看,似乎还想再言。
“好了。”
御座之上,朱元璋终于再次开口,声音依旧平淡,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威压,瞬间压下了殿中所有细微的声响。
“陈默南下所为,朕已知晓大概。”皇帝的目光落在陈默身上,又缓缓扫过那几位御史,“革新技艺,安抚地方,是其职责。其间分寸拿捏,或有可议之处。然,弹劾须有实据,风闻奏事,亦不可空穴来风。”
他顿了顿,手指在扶手上轻轻一点:“江南之事,关乎漕运、税赋、民生,非一时一人可定论。陈默。”
“臣在。”
“你将南下所见所闻,所行所事,尤其关于新式织机、农具效用,灾情处置,以及……地方舆情,详详细细,写成条陈,三日内递进宫来。朕,要再看一看。”朱元璋的声音听不出任何倾向,既未肯定陈默的辩驳,也未否定御史的弹劾,只是将事情悬了起来,留待“再看”。这位开国皇帝深谙制衡之道,既不欲寒了实干之臣的心,亦不愿纵容任何可能坐大的势力。
“臣,遵旨。”陈默躬身。
“至于尔等,”朱元璋看向那几位御史,“言官风闻奏事,是其本职。然,亦需谨慎。江南之事,朕自有计较。退朝吧。”
“退朝——”司礼太监尖锐的唱喏声响起。
百官山呼,依次退出奉天殿。走出殿门,寒风扑面而来,陈默却感到后背已然被冷汗浸湿了一层。皇帝的态度,高深莫测,不明不白。既没有为他撑腰,也没有顺势打压,只是将一切都暂时搁置,让他写一份详细的报告。
这看似公允的处理,实则将他置于了一个更微妙的境地。写报告,意味着他需要将所有的细节、考量、甚至潜在的矛盾都摊开在皇帝面前,不能有丝毫隐瞒或粉饰。而皇帝“再看一看”的态度,也让那些反对者看到了希望,接下来的三日,乃至更久,围绕这份报告和江南之事的明争暗斗,恐怕会更加激烈。
他随着人流走下汉白玉台阶,阳光从云层缝隙中洒下,照在未化的积雪上,反射出刺眼的光。身边经过的官员,有的对他点头示意,有的面无表情,有的则投来毫不掩饰的敌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