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默看见一具北元兵的尸体,面朝下趴着,背上有个焦黑的大洞,是被铁水直接浇中的。他把尸体翻过来——是个年轻的面孔,可能不到二十岁,脸上还带着惊恐的表情,眼睛睁得很大。
“也是个孩子。”刘师傅在旁边低声说。
陈默伸手,合上了那双眼睛。眼睑冰凉,像两块冻硬的皮子。
“都一样。”他说,“上了战场,就都是兵。你不杀他,他就杀你。”
但说这话时,他胸口像堵了块石头。这些北元兵,大多也是穷苦牧民的孩子,被贵族驱赶着上战场,死了,也就死了,像草一样。而大明的这些兵,这些工匠,也是穷苦人,为了口饭吃,为了家人不挨饿,来边关卖命。
战争就是这么回事——让穷人和穷人互相厮杀,死了,埋了,过几年就没人记得了。
唯一能做的,就是让自己这边的人,死得少一些。
“大人,这边还有活的!”远处有人喊。
陈默走过去。在一堆石头后面,躺着一个明军士兵,左腿从膝盖以下断了,白骨戳出来,血还在慢慢往外渗。但人还有意识,看见陈默,嘴唇动了动。
“水……”他发出微弱的声音。
陈默解下腰间的水囊,蹲下来,扶起他的头,小心地喂水。士兵贪婪地喝着,水从嘴角流出来,混着血。
“你叫什么?”陈默问。
“吴……吴大有……”士兵喘着气,“开平卫的……跟徐千户来的……”
是援兵。陈默心里一沉。这一仗,不只是工坊的人死了,援兵也死了。这些人是来救他们的,却把命丢在了这儿。
“腿保不住了。”陈默检查伤口,“但命能保住。忍着点。”
他让刘师傅拿来止血的白药和绷带。先用布条在伤口上方死死扎紧,止住血,然后撒上白药——这是工坊自制的伤药,用三七、血竭磨成粉,掺了石灰粉消毒。药粉撒上去,士兵疼得浑身抽搐,但咬着牙没喊出来。
“好汉子。”陈默说,用绷带把断腿残端裹紧,“抬回去,找医官。”
四个士兵用门板做了个简易担架,把吴大有抬起来,往工坊走。一路上,他疼得直抽冷气,但没哼一声。
回到工坊时,院子里已经躺了二十多个伤员。工坊临时改成了野战医馆,刘师傅带着几个会点医术的老工匠在救治。条件简陋,工具简单——针线缝伤口,烧红的铁烙烫止血,白酒消毒。惨叫声此起彼伏,但没人抱怨,能活着喊疼,已经是幸运。
陈默挨个看过去。有被箭射穿肩膀的,有被刀砍开肋骨的,有被马蹄踏断胳膊的。最惨的一个,半边脸被削掉了,露出白骨和牙齿,但还活着,眼睛一眨一眨地看着陈默。
那是个年轻士兵,可能才二十出头。陈默记得他,守墙时特别勇猛,一个人守了三丈宽的墙段。
“大人……”他含混不清地说,血从嘴角冒出来,“我……我还行……”
陈默点点头,拍了拍他没受伤的那边肩膀:“好样的。”
他转身对刘师傅说:“用最好的药,能救一定要救活。”
刘师傅红着眼点头:“知道。”
陈默走出医棚,站在院子里。太阳已经偏西了,橘红色的光斜照进来,照在那些躺着的人身上,照在沾血的绷带上,照在忙碌的工匠脸上。
远处,徐彪带着几个亲兵走过来。看见院子里的情形,这位老千户也沉默了。
“陈大人,”徐彪低声说,“我那边也伤了四十多个,死了十三个。已经安排人救治了。”
陈默点点头:“多谢。”
“谢什么,”徐彪叹了口气,“都是大明的兵,分什么你的我的。只是……”他顿了顿,“这一仗虽然赢了,但伤亡……不小啊。”
陈默没说话。他知道徐彪的意思——以三百人守工坊,扛住五千骑兵,听起来是奇迹,是史诗。但只有站在这里,看着这些伤员,闻着空气里的血腥味和药味,才知道这“奇迹”是用什么换来的。
“先救人吧。”陈默说,“其他的,过后再说。”
徐彪拍了拍他的肩膀,走了。
陈默在院子里站了很久,直到刘师傅出来叫他。
“大人,伤员都处理完了。死的……二十三具,都抬到后面空地了。”
二十三。陈默在心里重复这个数字。早上还活蹦乱跳的二十三个人,现在成了二十三具冰冷的尸体。
“带我去看看。”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