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口气说了这么多，像倒豆子一样，把这些年憋在心里的话全倒出来了。倒完了，整个人瘫在凳子上，像是被抽干了力气。
张铁柱握紧了拳头，骨节发出“咔”的轻响。他想起去年冬天，确实有几个士兵冻伤了手指，后来溃烂，截了肢。当时还以为是天气太冷，现在才知道，是衣服有问题。
刘师傅沉默地听着，等李贵平静些，才问：“这些账，你怎么拿到的？”
“我是军需经历，所有出入库单子，都要经我的手。”李贵苦笑，那笑比哭还难看，“马指挥使不信任我，真正的账本他自己藏着，让师爷记。但师爷也不傻，知道这种事迟早要出事，所以每次记完暗账，都会偷偷抄一份给我——算是留个后路，也把我拉下水。三年多，我攒了这么一包。”
他解开布包上的麻绳，那麻绳捆得太紧，手指抠了好几下才解开。掀开油布，里面是十几本册子，纸张大小不一，有的新，有的旧，封面上没有字，只有右下角用极小的字标着日期。
李贵拿起最上面一本，翻开。纸张已经泛黄，墨迹也有些晕开，但字迹还清晰。上面用蝇头小楷密密麻麻写着：
“洪武十二年三月，入库江南漕米两千石，实收一千八百石，亏空二百石，差价一百六十两入‘公账’。”
“公账？”张铁柱问。
“就是马指挥使的私账。”李贵解释，声音平静了些，像是在说别人的事，“他不敢直接写自己名字，都用‘公账’代指。这些钱，一部分孝敬了兵部刘侍郎，一部分他自己留着，还有一部分分给了几个千户、把总——所以卫所上下，没人敢说他坏话。吃了他的嘴软，拿了他的手短。”
他又翻了几页，手指点着其中一行：“看这里，洪武十三年六月，工部拨付铁料五千斤，实收三千斤，亏空两千斤。这两千斤铁哪去了？卖给了北边的商人，换了三百两银子。还有这里，去年冬天，兵部拨付棉衣两千套，实收一千五百套，亏空五百套。那五百套的棉花，被换成芦花，差价一百两入‘公账’。”
一页页翻下去，触目惊心。
克扣军饷，倒卖军械，虚报损耗，吃空饷——马铎这三年来，从大宁卫这只“肥羊”身上，至少扒下了五千两银子。这还不算他孝敬给兵部侍郎刘仁的那部分。
刘师傅的脸色彻底沉了下来。他识字不多，但数字还是看得懂的。那些数字后面，是一条条人命，是一家家的血泪。
“最要命的是这个。”李贵翻到最后几页，手指点着一行字，手又开始抖了，“洪武十五年九月，也就是上个月，入库火药一千斤，实收八百斤，亏空二百斤。这二百斤火药，马指挥使让人卖给了草原上的商人。”
“卖给鞑子？！”张铁柱差点喊出来，被刘师傅一个眼神制止了。
李贵赶紧示意他小声：“不是直接卖，是通过商人转手。但那商人常年在边境做生意，跟北元那边有往来。这二百斤火药，最后到了谁手里，天知道。也许在也速迭儿手里，也许在别的部落手里。但不管在谁手里，都是用来自杀咱们明军的。”
房间里死一般寂静。油灯的火苗跳了一下，爆出个灯花。
刘师傅盯着那行字，看了很久。克扣粮饷是贪，倒卖军械是罪，但把火药卖给可能落到北元手里的商人，这就是通敌了。通敌，是要诛九族的。
他缓缓抬起头，看向李贵：“李经历，你把这些账本交给我们，想让我们做什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