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摩团一行,带着审视与挑剔,踏入了这座正在飞速蝶变的县城。
街道宽阔,不见一丝污泥。
两旁是拔地而起的三层楼房,窗户上镶嵌着透明的琉璃,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百姓往来,衣着虽朴素,却干净整洁,脸上不见菜色,反而带着一种发自内心的笑意。
集市上,商贩的叫卖声此起彼伏,孩童的嬉闹声不绝于耳。
那几个年轻官员眼中的震撼越来越浓,他们从未想过,一个县城,竟能繁华至此,甚至比汴京城外的某些坊市,犹有过之。
户部主事王启年则一路走,一路在心里默默计算。
这路,这房,这商铺,这人气……背后代表的,是何等恐怖的财税潜力!
唯有张柬,始终板着一张脸,时不时地低声点评。
“哗众取宠。”
“根基不稳,恐是空中楼阁。”
“奇技淫巧,非治国正道。”
观摩团入住驿馆后,果然如他们所言,并未休息,而是分头在城中各处“自行走访”。
苏云也信守承诺,除了派人暗中保护,确保他们安全外,并未派人跟随干涉。
直到傍晚时分,折腾了大半日的观摩团成员才陆续返回驿馆。
然而,晚饭刚过,驿馆的管事便匆匆跑来县衙。
“大人,不好了!那位张柬张大人,指名道姓,说要参观咱们的水泥窑和炼铁坊!”
此言一出,王猛和福伯脸色大变。
来了!
狐狸尾巴,终于露出来了。
苏云眼神一冷,放下手中的毛笔,站起身。
当他带着赵灵儿赶到驿馆时,张柬正和几名官员坐在大堂喝茶,气氛微妙。
“苏县令,你来得正好。”张柬放下茶杯,开门见山,“本官下午在城中转了转,对贵县这水泥路和高楼,颇为好奇。听闻,这都出自水泥窑和炼铁坊,不知苏县令,可否行个方便,带我等去参观一二?”
他语气说得客气,但眼神里的命令意味,却毫不掩饰。
苏云微微一笑,拱手道:“张大人见谅。”
“水泥与炼铁之法,乃本县安身立命之根本,更是日后试点推广之核心。陛下虽有旨意推广,却未言明要将技术公之于众。事关重大,未经陛下亲允,恕下官不能做主,开放技术重地。”
他的声音不大,但每个字都清晰无比,坚定地回绝了对方。
拒绝了!
他竟然敢当面拒绝朝廷观摩团主官的要求!
大堂内的空气,仿佛瞬间被抽空,温度骤降。
张柬的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阴沉下去,他重重地将茶杯顿在桌上。
“苏云!你好大的胆子!”
“我等奉皇命而来,代表的是朝廷,是陛下!你竟敢以‘机密’为由,搪塞我等?莫非,这小小的青石县,还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不成?!”
一顶“违抗皇命”的大帽子,就这么扣了下来。
气氛,剑拔弩张!
就在这时,一个清朗的声音,不急不缓地响起。
“张大人息怒。”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苏云身后那名面容清秀的“赵计吏”,上前一步,对着张柬深深一揖。
“我家县尊,绝无违逆朝廷之意。”赵灵儿抬起头,目光清澈,从容不迫。
“张大人,您是工部行家,想必比我们更懂‘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的道理。这水泥之法,便是青石县的‘器’,也是苏大人未来为国效力的‘器’。”
“此等利器,若轻易示人,万一被奸人窃取,流落敌国,岂非成了资敌之举?苏大人守护此密,非为一县之私,实乃为大宋国祚考量,此乃忠心,而非抗命啊!”
她顿了顿,话锋一转,语气变得更加诚恳。
“况且,陛下让各位大人来观摩,是想看‘青石县模式’的成果,而非过程。各位大人想看的,无非是这水泥究竟有何等神效。”
“明日,下官愿做向导,带各位大人亲往黄河大堤,亲眼看一看那道抵御了去年水患、活人无数的‘民心大堤’!再带各位大人去看看那些让数万流民安居乐业的安置楼房!”
“看了这些成果,这水泥的神效,岂非一目了然?又何必执着于探究那烟熏火燎的窑炉呢?”
一番话,有理有据,软中带硬。
既给足了张柬面子,点明苏云的“忠心”,又巧妙地将“参观技术”偷换概念成了“检验成果”,还顺带画了个“参观大堤”的大饼。
张柬被她一番话说得哑口无言,胸中的怒火,竟不知该如何发作。
他死死地盯着这个口齿伶俐的年轻计吏,半晌,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
“好……好一个伶牙俐齿的计吏!”
他重重地一甩袖子,站起身来。
“本官就依你所言!明日,我便要去看看,你们那所谓的大堤,究竟有何神奇之处!若是虚有其表……”
他没有说下去,但那威胁的意味,已经不言而喻。
一场即将爆发的激烈冲突,竟被赵灵儿三言两语,暂时化解。
苏云看着身前这个清瘦却挺拔的背影,眼中闪过一丝复杂而深刻的光芒。
夜色渐深。
观摩团的到来,像一颗石子,投入了青石县看似平静的湖面。
而所有人都不知道,在他们看不见的黑暗中,一条真正的毒蛇,已经悄然出洞,冰冷的信子,正对准了这支来自京城的队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