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信从撞击中缓过气,焦急万分,却感到前所未有的无力。“镇定剂!我们需要镇静剂!”他绝望地低吼,但理智清楚地告诉他,追光者号上那设备完善的医疗舱早已连同飞船本身化为了废墟中的残骸,他们手头没有任何药物可以应对这种程度的精神彻底崩溃。
【——检测到超高强度意识风暴。个体‘墨非’精神结构崩溃概率持续上升,超过百分之八十九。建议:立即采取外部强制镇静措施,以防止不可逆损伤。】归档者那冰冷、毫无波澜的声音果然如期而至,再次直接在他们脑海中响起,如同一个站在安全距离外、冷漠记录实验数据的观察者。
“闭嘴!不准动他!”凌霜猛地抬起头,对着空无一物、只有漫天飘落光雨的通道上方厉声喝道,眼中燃烧着压抑不住的暴怒与决绝。她绝不会允许这个冰冷的、目的不明的系统再以任何方式伤害墨非。
必须做点什么!只能靠自己!
她猛地闭上眼睛,牙关紧咬,甚至尝到了口腔内壁被咬破的血腥味。她强行压下自己脑海中翻腾咆哮的所有杂念、痛苦和外来记忆的干扰,将所剩无几的、几乎要燃烧殆尽的精神力量,不顾一切地再次强行凝聚、压缩!她回忆着上一次成功安抚墨非时的感觉,回忆着在第七静思室深处连接远古守护者记忆时的状态——那并非依靠蛮力的对抗与压制,而是一种更深层次的、需要极大勇气和同理心的…共鸣与引导。
她不再试图驱散或否定墨非那如同海啸般的恐惧,而是尝试调整自己的意识频率,去…理解它产生的根源,接纳它存在的事实,然后用自己的意识核心,为他那狂暴失控的精神风暴提供一个相对稳定、可供宣泄的出口,一个可以暂时停靠、汲取一丝暖意的“港湾”。
这过程比上一次艰难何止十倍!墨非此刻的恐惧如同宇宙初开的大爆炸,充满了毁灭性的力量,而她自己的精神早已是强弩之末,千疮百孔。她感觉自己的意识仿佛被投入了超高速运转的粉碎机,被那些尖锐的、饱含痛苦的血腥记忆碎片切割、撕扯、研磨。冰冷的“雨水”无视她的努力,持续不断地滴落,每一滴都带来新的、陌生的痛苦记忆和情绪垃圾,加重着她的负荷。
她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如纸,看不到一丝生机,身体控制不住地剧烈摇晃,仿佛随时都会散架。温热的液体再次不受控制地从鼻间涌出,蜿蜒滴落。那只机械右臂依旧死寂沉重,但之前出现过的那一丝极其细微、近乎透明的波动感再次浮现,并且,似乎比上一次略微清晰了那么一瞬——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漾开的涟漪,以她的机械臂为核心,极其微弱地、几乎无法察觉地荡漾开来,悄无声息地融入并增强着她对墨非意识的艰难引导中。
通过这强化了的、近乎自我牺牲的连接,她看到了…更多…更深的碎片…
…一个被完全孤立、悬浮在苍白光线中的透明培养舱,如同展示柜中的标本…
…无数个日夜循环、无穷无尽的、针对各种恐惧反应的标准化测试,冰冷的数据记录掩盖了所有的哭喊与挣扎…
…一个高大的、面容模糊不清、散发着绝对冷漠与权威气息的身影,始终在玻璃墙外静静地注视着一切,如同观察昆虫…
…那个冰冷的雨夜,一个微小的、伤痕累累的身影,在极致的恐惧与绝望中,竟爆发出难以想象的力量,挣脱了所有的束缚,像一道闪电般冲入无边无际的、冰冷的雨幕,消失不见…
那深切的、几乎将灵魂都彻底冻结的孤独与绝望,足以湮灭任何希望…
“看着我…”凌霜的声音不再是呵斥,而是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灵魂屏障的柔和与不容置疑的坚定,那声音仿佛也沾染了她机械臂的某种冰冷特质,却又奇异地蕴含着一种灼热的、生命独有的温暖,直接响彻在墨非那疯狂混乱的意识风暴最中心,“…你不是样本…你不是7号…你叫墨非…你和我们在一起…呼吸…跟着我的节奏…呼吸…”
她不仅仅是在说话,而是将自己的一份意识本质,坚定地、毫无保留地、“锚定”在墨非那片毁灭性的风暴中央,如同暴风雨中一座沉默而坚固的灯塔,任凭惊涛骇浪疯狂冲击,自身亦岌岌可危,却依旧固执地、持续地散发着那份微弱的、却至关重要的稳定光芒。
这个过程缓慢而极致痛苦,对双方的精神都是巨大的消耗和煎熬。凌霜的意识在不断被削弱,视野边缘开始发黑,但她凭借钢铁般的意志死死支撑着,将自己化为那道隔开疯狂与理智的最后屏障。
就在这极限的拉扯中,一直安静挂在凌霜腰间的数据板,其屏幕忽然极其微弱地亮了一下。那光芒并非设备启动时常见的幽蓝或绿色led光,而是一种难以形容的、仿佛透过亿万光年漫长时光尘埃的、黯淡却恒久不变的微弱辉光。玄晦的那一丝意识碎片,在外部狂暴记忆雨和凌霜强烈自我牺牲式精神波动的双重催化下,似乎终于产生了一丝极其细微、几乎无法探测的反应。
然而,对于这场席卷一切、饱含痛苦执念的记忆雨,以及雨中正在濒临彻底崩溃的灵魂,数据板中的存在,依旧表现出一种…绝对的、近乎虚无的平静。那些蕴含着强烈负面情感和沉重过去的信息洪流,对他\/它而言,仿佛只是…拂过亘古不变、冰冷岩石的微风,无法留下任何痕迹,也无法引起任何一丝涟漪。时间…记忆…这些对生灵而言构成存在意义、却也带来无尽痛苦之源的东西,对他\/它来说,似乎只是…一片可以平静注视的、不断流转变化的风景。过去、现在、未来的界限,在他\/它的感知维度中,或许本就模糊不清,甚至…从未真正存在过。
这种异常的超然与绝对的平静,与墨非的极致恐惧、凌霜的艰难挣扎、阿信的焦急无奈,形成了无比鲜明、近乎诡异的对比。他\/它如同一个绝对静止的宇宙奇点,冷漠地注视着这场由过去无尽执念所化的、悲伤的雨,以及雨中那两个濒临熄灭的灵魂。
不知过去了多久,在凌霜不惜代价的、近乎燃烧自我的意识引导下,在玄晦那异常平静的、仿佛能吸收容纳所有混乱的“场”的微弱影响下,墨非那足以撕裂灵魂的恐惧风暴,终于开始极其缓慢地、一点点地平息下来。
他剧烈的颤抖如同退潮般逐渐减弱,凄厉的嘶吼变成了断断续续的、压抑到极致的、如同受伤幼兽般的啜泣,紧紧蜷缩的身体肌肉慢慢放松了那致命的紧绷,最终彻底脱力般地瘫软下去,躺在冰冷的地面上,只剩下胸膛微弱的起伏。
凌霜也几乎在同一时间彻底耗尽了最后一丝心力,身体一软,眼前彻底被黑暗吞噬,向前无力地倒去,被一直神经紧绷、守在一旁的阿信及时抢上前扶住。
“霜姐!墨非!”阿信看着怀中两人惨烈到极致的状态,声音无法控制地带上了一丝颤抖和哽咽。凌霜已经陷入深度昏迷,呼吸微弱得几乎感知不到,脸色白得吓人。墨非则眼神空洞地望着上方依旧不断落下的、无声哭泣般的光雨,泪水无声地持续滑落,混着额角的血迹,但至少,那吞噬一切的恐怖幻象暂时离开了他的眼睛。
记忆雨,依旧不知疲倦地下着。无声地洗刷着这个永恒的废墟,冲刷着远古的辉煌与伤痛,也冲刷着此刻正在发生的、新的痛苦与挣扎。
阿信咬紧牙关,用尽力气将失去意识的凌霜和虚脱的墨非艰难地拖到一处相对干燥、有巨大金属结构略微遮蔽的墙角。他用自己的背部尽可能为他们挡住一些持续落下的“雨水”,尽管他知道这或许只是心理安慰。他看着扫描仪上归档者提供的、依旧如同天书般的加密路径图,又看看怀中气息奄奄的凌霜和神情麻木、仿佛被抽走了灵魂的墨非,再看看腰间那块偶尔还会闪过一丝极其微弱、恒久微光的数据板。
一种前所未有的、几乎要将人压垮的沉重感与孤独感,死死地攫住了他的心脏。他们似乎拥有了一个方向,一个目标(亥时齿轮),却为此付出了近乎致命的代价。前路注定更加凶险莫测,而他们唯一能依赖的“向导”,却是一个冰冷莫测、逻辑至上、目的不明的古老系统。希望的微光仿佛风中残烛,摇曳不定,而周围的谜团与威胁,却如同这永不停止的、悲伤的记忆之雨,无穷无尽,弥漫四野。
就在阿信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照顾同伴时,在他视线死角,一处阴影浓郁的墙角,一滴特别硕大、颜色明显比周围“雨滴”更加暗沉、几乎呈现灰白色的“雨滴”,悄无声息地滴落在地面的能量纹路上。
它并未像其他雨滴那样瞬间没入并消散,而是如同拥有某种粘稠的、不祥的生命力般,微微地、令人不适地蠕动了一下。在那短暂的一瞬间,其中似乎闪过一个极其模糊、扭曲、不同于周围灵知文明符号体系的、散发着纯粹冰冷与恶意的陌生印记。
旋即,它才如同渗入沙地的毒液般,缓缓地隐没不见,没有留下任何肉眼可见的痕迹,只有一丝若有若无的、被掩盖在庞大灵知能量背景下的、极其细微的异常波动,如同毒蛇潜入草丛,悄然滑向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