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邳城的夜，从未如此漫长，也从未如此沉重。
史进厢房内那令人心悸的刮骨声终于停歇。安道全如同刚从水里捞出来一般，浑身被汗水浸透，脸色苍白得吓人，手指都在微微颤抖。但他浑浊的眼睛里，却透着一丝劫后余生的精光。
“命…保住了。”安道全的声音嘶哑得几乎听不清，他指着史进胸口被重新严密包扎、不再有新鲜血渍渗出的地方，“断骨已取出…但肺腑之伤…太重。接下来三日是鬼门关，需用百年老参吊住那口先天元气，辅以我特制的金疮药和固本培元的汤剂，日夜有人看护…若这三日能熬过去，再静养一年半载，或可…保住性命。只是这身盖世武功…”他摇了摇头，疲惫中带着深深的惋惜，“怕是…废了。”
孙逊悬着的心猛地落下一半，另一半却沉甸甸地压得更深。他看着史进气若游丝、却总算平稳下来的呼吸，一股巨大的酸楚涌上鼻尖。“多谢安神医！大恩不言谢！需要什么药，只管开口！我孙逊砸锅卖铁，也一定弄来！”
安道全摆摆手，示意助手将备好的参片小心地放入史进口中含住，又亲自调制药剂，显然已耗尽了心力，连说话的力气都没了。
孙逊不敢再打扰，深深一揖，退出了厢房。门外，裴宣已经回来，铁尺上沾着几点尚未干涸的暗红，脸上是万年不变的冷硬，只有眼中一丝尚未散尽的煞气，表明他刚刚做了什么。
“如何？”孙逊声音低沉。
“首恶王麻子及其三名死党，已枭首，人头挂在降卒营辕门外示众。”裴宣的声音毫无波澜，“其余参与鼓噪者十七人，杖八十，枷号示众三日。降卒营现已噤若寒蝉。属下重申了《黑风刑律》：非常时期，惑乱军心、图谋不轨者，杀无赦！若城破，降卒首当其冲，绝无活路！想活命，唯有死守城池，戴罪立功！”
孙逊点点头，裴宣的手段酷烈，但效果立竿见影。乱世，仁慈有时就是催命符。他抬头望向东方天际，一丝惨淡的鱼肚白正艰难地撕破厚重的夜幕。天，快亮了。可下邳城头顶的阴云，却比黑夜更浓。
城头上，一夜未眠的士兵和民夫们仍在奋力加固着那用砖石、木料和血肉尸骸堆砌起来的巨大豁口。疲惫写在每个人的脸上，绝望藏在每个人的眼底。十五天的粮食，像一把无形的枷锁，勒得人喘不过气。
孙逊拖着灌了铅般的双腿，在裴宣和几个亲兵的护卫下，再次登上了伤痕累累的西城墙。冷风如刀，刮在脸上生疼。他扶着冰冷的女墙，向外望去。
昨日惨烈的战场已被一层薄薄的晨霜覆盖，掩盖了部分血腥，却让那些残破的兵刃、扭曲的尸体轮廓显得更加狰狞可怖。而在更远处，淮水的方向，影影绰绰的江东军大营，灯火通明，如同蛰伏在黎明前的巨兽，散发着令人窒息的压迫感。隐约可见新的营寨正在扩建，更多的旌旗在寒风中招展。斥候的快马如同幽灵般在营地外围穿梭游弋。
“他们…在增兵。”孙逊的声音干涩。孙策的报复，来得比他预想的更快，更狠！
“报——！”一名斥候满身泥泞，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冲上城头，扑倒在孙逊面前，声音带着惊惶：“主公！江东军…江东军动了！大批战船从淮阴方向驶来，正在靠岸！步卒…步卒至少又增加了两个营！看旗号…是…是韩当和周泰的前锋旗！还有…还有大批工匠和辎重车辆！他们在…在组装新的投石机和攻城锤！”
城头上的气氛瞬间降至冰点。士兵们搬运砖石的动作僵住了，惊恐地望着城外那如同黑云般压来的敌军。
“钩镰兵呢？看到了吗？”孙逊急声问道，这是他最关心的。
斥候摇头：“暂时…暂时未见大规模钩镰兵集结。但…但看到了许多新打造的钩镰兵器正在卸船！数量…很多！”
孙逊的心沉到了谷底。钩镰成阵，看来孙策是铁了心要将下邳碾碎！时间，比粮食更紧迫！必须立刻找到破局之法！
就在这时，朱武也匆匆登上城头，脸色凝重，手里捏着一小卷几乎被汗水浸透的薄绢。“主公！戴宗回来了！有消息！”
孙逊精神一振：“快说！”
朱武展开薄绢，语速极快：“戴宗冒险潜入淮阴附近，探得确切消息！孙策喉部中箭，伤势不轻，暂时无法说话，军务暂由周瑜代掌！但其恨意滔天，已严令各部加紧攻城准备！关于钩镰兵…”朱武的声音变得异常沉重，“其主力‘钩镰陷阵营’由大将陈武统率，已扩充至三千人！其中半数乃新募悍卒，正在日夜操练！更…更麻烦的是，周瑜采纳了降将牛莽（虚构）的毒计！”
“牛莽？！”孙逊对这个名字有印象，是之前倒戈诛杀贺彪的降将，后来被孙策俘虏了？他竟然投靠了江东？
“正是此人！”朱武眼中寒光一闪，“此獠深知我军虚实，尤其是…我军粮草匮乏的致命弱点！他向周瑜献计：暂缓强攻，以重兵围困下邳，同时派精锐轻骑，伪装成流寇或我军溃兵，沿泗水北上，劫掠甚至焚毁所有可能运往下邳的粮道！断我粮源！将我…活活困死、饿死在下邳城中！此计…甚毒！”
“断粮道？！”孙逊只觉得一股寒气直冲脑门。十五天的存粮，如果外援彻底断绝，那就是十五天的死期！这比钩镰兵直接攻城更可怕！这是钝刀子割肉，让人在绝望中慢慢崩溃！
“戴宗还带回一份图。”朱武将薄绢完全展开，上面是用炭笔勾勒的简易地图，标注着几条路线和几个关键的节点，“牛莽熟悉泗水以北地形，这是他向周瑜建议的，最适合截断我军粮道的几条路径和伏击点！此图…是戴宗从牛莽一个亲信身上搜到的抄本！”
孙逊死死盯着那简陋却致命的路线图，额角青筋暴跳。内无粮草，外无援兵，强敌环伺，还有毒蛇在暗中窥伺粮道…下邳，已是一座死城！
一股难以言喻的愤怒、憋屈和绝望如同毒藤般缠绕住他的心脏，越收越紧。他猛地一拳砸在冰冷的墙垛上，粗糙的石屑刺破了手背的皮肤，渗出血珠也浑然不觉。
“孙策…周瑜…牛莽…”孙逊的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来，带着刻骨的恨意，“好！好得很！这是要绝我孙逊的生路！”
他猛地转身，布满血丝的眼睛扫过城头上每一个疲惫而惶恐的面孔，扫过裴宣冷硬的脸，扫过朱武凝重的眼。最终，他的目光落在了自己腰间，那块一直贴身佩戴、此刻却冰凉如铁的汉末玉佩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