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搬。”王小铁说。
六个男人,搬一个半吨重的铁疙瘩。他们拆下推车,垫上滚木,用液压千斤顶一点点挪动。汗水湿透了作战服,在背上洇出深色的汗渍,每个人的脸都涨得通红,脖子上青筋暴起。
过滤器移出车间时,已经是正午。
阳光直射下来,晒得地面发烫。他们得在日落前赶回去,而回去的路……只会比来时更难。
装车时,王小铁看见药厂办公楼二楼的窗户后面,有张脸一闪而过。
不是感染者。是人的脸,苍白,瘦削,眼睛里充满了恐惧。只出现了一瞬间,就消失在窗帘后面。
他犹豫了一下,从口袋里掏出那颗彩色玻璃珠,轻轻放在办公楼门口的台阶上。
如果那孩子还活着,如果那孩子敢出来捡。
回程的路上,他们被堵住了。
不是感染者,是塌方——一段高架桥的匝道整个垮下来,堵死了来时的路。绕路要多走十公里,穿过旧城区最密集的商业区。
那里是地狱。
王小铁在了望塔的望远镜里见过那片区域。街道上挤满了废弃的车辆,车里车外都是尸体,经过三年的风吹日晒,已经变成了木乃伊。感染者像蚂蚁一样在车辆间游荡,数量多到数不清。
“没得选。”他咬着牙说。
车队调头时,他看了一眼后视镜。制药厂在视野里越来越小,最后消失在废墟的轮廓后面。台阶上那颗玻璃珠,在阳光下闪着微弱的彩光,像废墟里开出的一朵不合时宜的花。
旧城区比他们想象的更糟。
车根本开不动,街道完全被车辆残骸堵死。他们只能下车,用液压剪和撬棍硬生生开出一条路。进度慢得像蜗牛,每小时只能前进几百米。
而感染者,被声音吸引过来了。
起初是零星几个,从街边的商店里晃出来。接着越来越多,从各个角落涌出,汇成一股黑色的洪流。他们被包围了。
喷火器的燃料只剩一半。
王小铁让两个人抬着过滤器先走,自己带着剩下的人断后。火龙在狭窄的街道上左右横扫,在感染者群里烧出一条短暂的通道。可火焰一灭,后面的立刻又涌上来。
“快走!”他吼着,声音被火焰的咆哮声吞没。
抬过滤器的三个人在废墟间狂奔。过滤器太重了,他们的腿在发抖,肺像要炸开,可谁也没停下。拐过一个街角时,最前面的那个踩到了松动的井盖,整个人摔了出去,过滤器重重砸在地上。
他爬起来时,左臂不自然地扭曲着——骨折了。
另外两个人想扶他,他推开他们:“东西要紧!走!”
他捡起掉在地上的枪,背靠着墙坐下,用还能动的右手上膛,对着追来的感染者群开火。
枪声在废墟间回荡。
王小铁听见枪声时,就知道出事了。他留下两个人继续断后,自己往回跑。转过街角,看见那个兵背靠着墙坐着,身边已经倒下了七八具感染者的尸体,可更多的正从四面八方围上来。
他的弹匣空了。
王小铁冲过去,用喷火器最后一点燃料清出一片空地,拽起那个兵:“走!”
“过滤器……”
“在!”
另外两个人已经抬着过滤器跑到了街口。王小铁架着伤员,拼命往前跑。伤员的左臂软软地垂着,每一步都疼得直抽冷气,可他就是不吭声。
冲出旧城区时,太阳已经开始西斜。
血月又升起来了,和夕阳挂在天穹的两端,像一对诡异的、永不闭合的眼睛。
最后一段路,所有人都到了极限。抬过滤器的人肩膀磨出了血,断后的人喷火器燃料耗尽,只能用撬棍和砍刀硬扛。王小铁架着伤员,自己的腿也被碎玻璃划伤了,每走一步,伤口就撕开一点。
基地的围墙出现在视野里时,天已经快黑了。
了望塔上,信号手电疯狂地闪烁——是危险信号。
王小铁回头,看见追兵来了。不是感染者,是人。十几个骑着改装摩托车的人,从废墟里冲出来,车头绑着砍刀,车尾喷着黑烟。
是野狼帮。
“快!”他嘶吼着,声音已经破了音。
基地大门缓缓打开,门缝里伸出一排枪管。可距离还有两百米,野狼帮的摩托车更快。
抬过滤器的两个人突然放下设备,转身举起枪:“你们先走!”
他们开火了。
摩托车队被迎头痛击,最前面的两辆翻倒在地。可后面的人很快分散开,从侧面包抄。子弹打在过滤器上,溅起火星。
王小铁拖着伤员冲进大门时,听见身后传来爆炸声——是那两个人中的一个,拉响了身上最后一颗手雷。
火光吞没了追得最近的三辆摩托车。
大门缓缓关闭,把爆炸声、枪声、摩托车的轰鸣声都关在了外面。过滤器被拖进来时,不锈钢外壳上布满了弹痕和刮痕,像经历了一场恶战的老兵。
王小铁瘫坐在地上,大口喘着气。他的腿在流血,肩膀脱臼了,可他感觉不到疼,只是死死盯着那台过滤器,好像一眨眼它就会消失。
吴工带着人冲过来,仔细检查设备。老头的手在颤抖,但眼睛越来越亮。
“能用,”他反复说,“能用,弹痕没伤到核心……”
羊角辫女孩跑过来,她看见王小铁身上的血,眼圈一下子红了。她在他口袋里摸了摸,摸到了那只皱巴巴的千纸鹤。
玻璃珠不见了。
“送出去了。”王小铁说,声音哑得几乎听不见,“送给了一个……需要它的孩子。”
女孩愣愣地看着他,然后用力点头,眼泪掉下来,可她在笑。
过滤器被运往水塔方向时,夕阳的最后一缕光正照在基地的围墙上。墙上的弹孔、焦痕、新补的砖,都在那光里轮廓分明,像这片土地累累的伤疤。
可墙立着。
过滤器会装起来,暗河的水会引过来,干净的水会流进每个水龙头。
而他们还活着,还能看见明天的太阳,还能等着羊角辫女孩把荠菜种子种进土里,等着那些微小的、褐色的点,在某个无人知晓的清晨,破土而出。
夜风起来了。
风穿过围墙的缺口,穿过窝棚区的油灯光,穿过刚刚抬进水塔的那台伤痕累累的过滤器,发出低低的、像是叹息的声音。
而在地底深处,无人听见的地方,那条暗河还在流。
奔流不息,穿行在岩石与黑暗之间,等着被人发现,被人需要,等着某一天,涌出地面,滋润这片干渴了太久太久的土地。
打井的人回来了。
带着一身伤,带着死去的同伴,带着那台用命换来的过滤器。
可井,就要打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