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此乃实情,臣督师蓟辽两年,暗中查访,触目惊心,辽东总兵祖大寿,其弟祖大乐、祖大成皆任要职,姻亲故旧遍布各营,
宁远巡抚方一藻,与宣府、大同等地商人豪门勾结,私贩生铁、食盐出关,锦州守将吴三桂虽勇,但其父吴襄亦涉走私……”
他一一道出,姓名、职务、罪行,桩桩件件,皆有暗查为证。
刘瑶听着,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头顶,比殿中冰鉴更冷百倍。
她登基四载,殚精竭虑,整顿吏治,筹措军饷,日夜忧心辽东战事。
却不知,前线那些她寄予厚望的将领、她倚为干城的臣子,竟在背后编织这样一张巨网!
“所以,萧旻越境袭扰可以,因其是小打小闹,动摇不了大局,但若朕真要灭虏,他们就会……”
刘瑶声音颤抖。
“就会阳奉阴违,迟滞粮草,泄露军机,甚至阵前倒戈。”洪承畴惨然道,“陛下,非臣危言耸听,永宣四十六年漠北之败开始,哪一次,没有内应之嫌?”
沉默。
死一般的沉默。
刘瑶缓缓坐回椅中,仿佛全身力气都被抽空。
她终于明白,为何辽东战事屡战屡败,却总有人能安然脱罪,
为何辽饷年年加派,百姓困苦,边军却仍欠饷哗变……
根子,早烂了。
“洪卿,”良久,她开口,声音沙哑,“你既知此情,为何不早奏?”
洪承畴苦笑:“臣非不奏,而是不能奏,
辽东盘根错节,牵一发而动全身,
若无雷霆手段、万全准备,贸然揭破,恐逼反边镇,酿成大祸,
且……且朝中亦有呼应。
他顿了顿,低声道:“首辅周延儒,曾也收受九边走私商户贿赂,
对辽东走私睁一眼闭一眼,兵部尚书杨文弱虽清廉,
但其门生故旧多在辽东,陛下……”
“够了。”
刘瑶抬手制止。
她闭上眼,胸口起伏。产后未愈的虚弱,真相刺骨的寒凉,还有那滔天的怒火,在她体内冲撞。
但她是女帝。
是大汉皇帝。
愤怒无用,悲伤无用。唯有冷静,唯有决断。
“王承恩。”
“臣在。”
“拟密旨。”刘瑶睁开眼,眼中已无怒火,只剩冰封的决绝,“八百里加急,召二人进京,
宣大总督卢象升,靖北侯、东路河朔西域总兵沈川……”
王承恩心头一震。
卢象升,年仅二十四岁却已总督宣大的少年英才,以刚直敢言、治军严明着称。
沈川,战功赫赫却有拥兵自重之嫌的靖北侯,与女帝关系微妙。
“告诉他们,”刘瑶的声音如冰玉相击,“七日之内,必须抵京,
朕要商议的,不是辽东事务,是大汉国本!”
“奴才遵旨!”
旨意拟毕,刘瑶亲自用玺,火漆封缄,交由最亲信的快马驿卒。
洪承畴仍跪在地上,冷汗浸透后背。
他知道,今日之言,已将自己置于险地。
无论此事成与不成,他都得罪了整个辽东集团,甚至朝中重臣。
“洪卿,”刘瑶看着他,“你今日所言,若属实,便是大功,
若有虚,便是大罪,朕给你一个机会,这些时日,你留在京中,
写一份详陈,将辽东弊政、涉案人员、证据线索,一一列出,
朕……要亲眼看看,这江山,到底烂到了什么地步!”
“臣……领旨。”
洪承畴叩首,声音发颤。
“退下吧。”
洪承畴躬身退出。
暖阁内,只剩刘瑶与王承恩。
夕阳西斜,透过窗棂,将女帝的身影拉得很长。
她独自坐在御案后,看着案上那两份奏报,萧旻的功与过,此刻看来,何其渺小。
真正的敌人,从来不在关外,而在朝堂,在人心。
“陛下,”王承恩轻声劝道,“您万不可过于劳神,此事从长计议吧。”
刘瑶却摇头:“从长计议?朕还有多少时间?辽东还有多少时间?”
她站起身,走到窗前,望着紫禁城层层叠叠的琉璃瓦。
夕阳如血,染红天际。
“王承恩,你知道么,朕有时候会想,如果朕不是皇帝,该多好。”她声音很轻,仿佛自语,“可以相夫教子,可以游山玩水,不必每日面对这些……肮脏与背叛。”
王承恩垂首,不知如何接话。
“但朕是皇帝。”刘瑶转过身,脸上再无一丝脆弱,“既然坐了这个位置,就要担起这个责任,辽东的脓疮,该挤了,大汉的沉疴,该治了。”
她走回御案,摊开一张空白诏书,提笔蘸墨。
“陛下要写什么?”
“罪己诏。”刘瑶笔走龙蛇,字字千钧,“但不是向天下请罪,
是向列祖列宗请罪,朕无能,让江山至此,
但朕发誓,必在龙驭上宾之前,还天下一个清明,还大汉一个太平!”
墨迹淋漓,力透纸背。
窗外,暮鼓响起,声声沉重,回荡在紫禁城上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