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启六年正月二十日,凛冬的寒意牢牢钳制大地。
“紧急军令,不得阻碍!”一队骑士一边高呼,一边策马冲出城门。
府城东南四十里,潘庄北门外,“北大营”如今已营垒森严。大营内,听不到寻常明军营寨的喧嚣嘈杂,唯有低沉的口令声、整齐的脚步声以及车马辚辚之声交织在一起,透着一种异样的肃杀与秩序。
潘老爷一身与麾下官兵制式相仿的原野灰色防寒军大衣,只是未佩戴y型武装带,站在中军大帐前,目光扫过正在做最后准备的队伍。他要去的不是宁远城,而是与辽西陆地相距不足二十里、囤积了大量明军粮秣器械的觉华岛。
袁都督在抗击建奴这件事上,其人的胆魄和决心远非高第、高起潜等畏敌如虎之辈可比。有袁都督坐镇,凭借坚城利炮,宁远本身短期内当可无虞。而且此时的建奴八旗,缺乏有效的攻坚手段,也不大可能会采用蚁附攻城之法。其实,要等到数年后孔有德叛逃,带去大量红夷大炮和工匠才会形成,建奴才开始拥有攻取坚城的能力。
在宁远城下,被袁都督打得灰头土脸的奴酋,随即决定将怒火倾泻向觉华岛。岛上万五军民,粮秣上百万斤、大小船只数千艘,一旦被建奴摧毁,将是明廷在关外后勤体系的重大打击,更意味着岛上军民的灭顶之灾。
潘浒做不到坐视不理。不忍见生灵涂炭是其一,其二是他苦心经营的登莱团练陆营,如今已齐装满员,训练经年,是时候在选定的战场上,与那所谓“满万不可敌”的八旗兵,当面锣对面鼓,好好的来上一场了。
“老爷,各部已准备完毕,只待巡抚官署的文书一到,随时可以开拔。”陆营统领孙安走到他身边,低声禀报。
潘浒微微颔首,转向一旁前来送行的高顺、老乔等留守骨干。他的交代简洁明了:“家里,就交给你们了。核心只有一条,守好家。” 具体如何守,他不必赘言,高顺和老乔自会竭尽所能。留下了四个步枪连及同等数量的预备连,外加机枪、炮兵以及岸防炮兵部队,依托潘庄日益完善的防御体系,足以应对任何不测。
这时,方老五飞奔而来,“老爷,兵备道的文书到了。”
“来的正是时候。”潘浒心中如释重负。如今新任巡抚尚未履新,兵备道拖沓,真让他着急,却又不敢擅自行动,否则绝对会被戴上一顶“图谋不轨”的帽子。
翌日,早饭过后,营地辕门洞开。
大军按序开出军营,向着数里外的港口一号码头行进。长长的队伍沉默而高效,只有踩在冻土上的沙沙脚步声回荡在清冷的空气中。
此次跨海驰援,潘浒抽调了陆营主力——步枪队六个战斗连及四个预备连,配属机枪、炮兵、工兵、辎重各一部,再加上他直属的近卫队,总兵力约两千五百人。重装备包括四门六年式75毫米山炮、四门五年式60毫米迫击炮,以及两挺六年式水冷重机枪和四挺四年式手动多管机枪。十个步枪连配备六百支五年式五连发步枪和一千四百支四年式单发后装步枪。近卫队更是装备精良,配属了四挺六年式轻机枪和数十支被潘浒称为“波波沙”的冲锋枪。
这支战斗兵员不足三千的队伍,其火力密度,相较于历史上奔袭觉华岛的数万后金军,已不止是代差,而是碾压式的存在。
为了将这支力量和他们的装备一次性投送到位,登莱水营几乎倾巢而出。定、镇二舰,大福船“镇东”号、西式大夹板船“镇辽”号,以及二十多艘载重超过百吨的沙船和福船。
在码头上,部队按建制序列登船,过程有条不紊。沉重的山炮炮身和炮架被吊装上船,弹药箱被小心翼翼地搬运,战马被蒙上眼罩牵上特制的运输船。一切都显得训练有素,与这个时代常见的混乱溃散景象截然不同。
正午时分,所有人员装备登船完毕。庞大的船队在港口外海开始整队编组。二十多艘满载兵员装备及物资的船只被置于队列中央,“定远”、“镇远”两艘铁甲蒸汽战舰居于两翼,“镇东”、“镇辽”二船断后。
目的地觉华岛,直线距离虽不算天文数字,但在隆冬时节逆风航行,实际航程数百里,船队平均航速每小时仅十来里,预计最快也得两日方能抵达。这是一段与时间赛跑的航程。
船队劈开灰蓝色的冰冷海水,向北航行。
海上的日子单调而艰苦。刺骨的海风裹挟着湿冷的咸腥气,不断考验着每个人的意志。但在各条船只上,登莱团练展现出了严明的纪律。没有喧哗,少有晕船呕吐的景象,士兵们大多待在分配的舱位里,反复检查保养着自己的武器,擦拭步枪,清点子弹。军官们则研究着潘浒下发的觉华岛地形草图,推演着可能的防御方案。
潘浒站在“定远”舰的舰桥上,望着无垠的冰海,思绪却已飞到了宁远城下。他深知,就在船队航行的这两日里,宁远方向的局势正在急剧恶化。
正月二十三日,宁远城外。
数万后金步骑,如同席卷大地的乌云,将宁远城围得水泄不通。旌旗蔽野,刀枪如林,战马的嘶鸣与队伍的号角声汇聚成令人窒息的压迫感。奴酋努尔哈赤的大营,设于城北的首山之巅,俯瞰着这座孤城。
然而,人丁稀少的后金政权,骨子里对攻坚战有着天然的抵触。天启元年浑河血战的教训太过深刻,数千白杆兵与浙兵就让八旗精锐付出了惨重代价,那是一场不愿回首的惨胜。若非对方内部不和,各自为战,结果犹未可知。这使得他们在面对坚城和明军少数精锐时,往往倾向于围困、诱降或寻找更易得手的目标。
围城之后,后金军将在周边掳获的汉人百姓驱至城下劝降,得到的回应是城头坚定的拒绝和零星的炮火。
随即,宁远兵备道袁崇焕展现出其强硬的一面,毫不犹豫地下令城头的红夷大炮开火。轰鸣的炮声划破紧张的寂静,沉重的弹丸呼啸着砸向后金军大营所在区域,虽未必造成巨大杀伤,但其威慑力立竿见影。努尔哈赤不得已,下令将大营向西迁移,暂避锋芒。
然而,城上所有人都知道,这只是暴风雨前的间歇。憋了一肚子火的努尔哈赤,和他那些渴望掳掠的八旗兵,势必会想尽办法,来攻打兵少将寡、外无增援的孤城宁远。
航行两日后的这个午后,觉华岛已经在望。
当连绵的船队桅杆出现在海平线上时,岛上的明军哨探慌忙禀报了主官。觉华岛上的明军分为两部,一是以姚抚民为首的军粮城守军,另一部则是龙武前营,由游击将军金冠统领。出面与来船接洽的,正是金冠。
他披挂着显得有些陈旧的明军制式盔甲,带着一队亲兵,赶到码头,心中满是惊疑。待到鲁平乘坐的海沧船靠岸,带着几名士兵踏上码头时,金冠及其手下都不由得一愕。
眼前这人,头戴样式奇特的灰绿色防寒毡帽,身披同样是灰色、却裁剪利落类似曳撒的长大衣,腰束宽皮带,皮带上挂着一个不知用途的皮套子(装着手枪),手上是黑色的羊皮手套,脚下踩着锃亮的高帮皮靴。整个人站得笔直,眼神锐利如鹰。他身后的几名士兵,装束相似,手中端着从未见过的“火铳”,枪口朝下,但手指都贴在护圈外,一副随时可以击发的姿态,人人面容冷峻,沉默不语。
鲁平上前几步,习惯性地并腿立正,抬起右手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然后双手将一份文书递上,声音平稳清晰:“游击将军金大人,卑职登莱团练先遣队官鲁平。奉登莱兵备道之令,率登莱团练陆营及水营一部,前来增援觉华岛防务,并协助疏散岛上商民前往登莱安置,以免遭建奴荼毒。”
金冠下意识地接过文书,目光扫过上面鲜红的登莱兵备道大印,心头一震。兵备道的级别高于他,而且还是文官,这纸公文具有不容置疑的权威性。他脸上的惊愕迅速转化为客套的笑容,连忙道:“原来是登莱的弟兄!李中丞心系前线,末将感佩!既是中丞军令,我龙武前营自当全力配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