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片半干涸的水塘沼泽,仿佛是这片土地上一处溃疡。
塘底黑乎乎的淤泥在午后惨淡的阳光下,蒸腾起令人作呕的腐臭气味,混杂着水藻腐烂的诡异气味。
水塘边缘,枯黄的芦苇和不知名的杂草疯狂生长。四周散落着数具尸骸——包裹着破烂布片、四肢枯瘦如柴、皮肤紧贴骨骼呈青灰色、面部凹陷如骷髅,空洞的眼眶朝向天空。
沼泽的边缘,一处稍干燥的草甸上,一名少年仰面躺着,双目紧闭,脸色苍白如纸,嘴唇干裂。他头戴一顶略显破旧的黑色软幞头,身上的青色长衫破碎而沾染了大片的血迹。他身下压着一个牛皮制成的櫜鞬,里面露出半截弓梢。身旁的泥土里,深深插着一柄带鞘的长柄苗刀,刀柄缠着防滑的麻绳。这绝非寻常书生该有的行头。
两个年幼的孩童匍匐在他身上。稍大的男童约七八岁,小脸脏污,满是泪痕;女童只有五六岁模样,虽然同样蓬头垢面,但五官灵秀,一双乌黑的大眼睛此刻蓄满了泪水,长长的睫毛被沾湿,一绺细软的头发贴在汗湿的额角。他们徒劳地摇晃着昏迷的少年,哭声嘶哑而虚弱:
“呜呜……大兄……你醒醒啊……大兄……”
“阿兄,灵儿怕……呜呜……”
稚童无助的哭喊在死寂的沼泽地上空飘荡,非但没能唤来生机,反而像滴入滚油的水珠,激起了更深的危险。
不远处的齐人高灌木丛,忽然发出一阵窸窸窣窣的、不似风吹的响动。枝叶被粗暴地扒开,几个摇摇晃晃的身影踉跄着冲了出来。
是“人”——如果还能称之为人的话。
一共五个男子,个个衣衫褴褛。他们裸露在外的皮肤,尤其是面部和手脚,呈现出一种诡异的、不正常的浮肿通红,仿佛被沸水烫过或被毒虫蛰咬。眼珠子浑浊不堪,布满了血丝,眼神涣散却又透着一种兽性的饥渴嗜血光芒。嘴角不受控制地淌下黏稠的涎液,滴落在胸前的破布上。他们手中握着捡来的粗木棍或削尖的树枝,走路时脚步虚浮,身体打晃。
当那浑浊泛绿的目光捕捉到草甸上两个鲜活幼小的身影时,某种可怖的精光骤然凝聚。
“呃……嗬嗬……”
含糊不清的、如同野兽低吼般的音节从他们喉咙里挤出,涎水流得更急了。这是一种发现了“猎物”的、最原始最贪婪的反应。他们不再踉跄,加快脚步,朝着两个孩童的方向,直勾勾地走去,木棍拖在地上,划出凌乱的痕迹。
两个孩子敏锐地感觉到了危险的逼近。哭声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极度的恐惧。男童裴墨猛地抱住妹妹裴灵,试图用自己瘦小的身体遮挡她,同时更加用力地摇晃地上的少年:“大兄!大兄快醒!有……有坏人来了!”
女童裴灵吓得小脸惨白,紧紧缩在哥哥怀里,连哭都忘了,只是瞪大了眼睛,惊恐万分的看着那几个越来越近、形如恶鬼的身影。
走在最前面的一个噉人贼,脸上的红肿肌肉怪异地抽搐着,露出残缺的黄黑牙齿,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兴奋喘息。他高高举起了手中碗口粗的木棒,对准了裴墨那颗毫无遮拦的小脑袋,作势就要狠狠砸下。
裴墨完全吓呆了,大脑一片空白,只是下意识地紧紧搂着妹妹,闭上了眼睛。
千钧一发之际——
“噌!”一声清越的金属摩擦声骤然响起。
地上那柄原本插着的苗刀,不知何时已握在了一只苍白而稳定的手中。刀光如雪练,迅捷无伦地向前疾刺。
“噗嗤——”
苗刀精准地从那举棍噉人贼的前胸刺入,利刃穿透皮肉、撕裂骨骼的声响格外清晰,带着一蓬颜色发暗的污血,从其背后透出半尺有余。
“嗷——”
那噉人贼发出一声完全不似人声的、凄厉至极的惨嚎,手中的木棍“咣当”落地,整个人被刀上的力量带得向后踉跄两步,然后轰然倒下,抽搐两下,便不动了。暗红色的血迅速浸湿了他身下的枯草。
其余四名噉人贼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猛然顿住脚步,惊恐地望向刀光来处。
只见先前昏迷不醒的青衫少年,此刻已单膝跪地,以苗刀支撑着身体,剧烈地喘息着。他脸色苍白得吓人,额头上渗出细密的冷汗,显然刚才那一击几乎耗尽了他所有的气力。但他的眼神却冷冽如刀,死死盯着剩下的那几人。
看清了他们的模样,裴俊心中更沉。
红肿异样,眼珠充血,口流涎水,举止癫狂——这正是吃过人肉后会显现出的可怕特征,这些以人为食者被称为“噉人贼”。淮北大灾,饥荒遍地,人相食已非秘闻,妇孺因其肉嫩,往往成为这些噉人贼的首选“口粮”。
他不敢有丝毫放松。刚才那搏命一击虽杀一人,震慑余敌,可他自己清楚,左臂伤口崩裂的剧痛阵阵袭来,眼前阵阵发黑,体力正在飞速流失。对峙下去,凶多吉少。
那四个噉人贼发现少年并未继续攻击,只是强撑在原地,喘息声粗重。那两个白白嫩嫩的孩童,对他们而言是无法抗拒的诱惑,贪婪和凶残重新占据上风。他们不再前进,却也未后退,手持木棍,呈半圆形隐隐围住裴俊三人,口中发出“嗬嗬”的低吼,似乎在等待机会。
裴俊深吸一口气,强压住翻腾的气血和眩晕感,头也不回地对身后弟妹低吼道:“墨儿,灵儿,听好!待会大兄一喊‘跑’,你们就用最快的速度,往那边官道的方向跑!不要回头!听懂了吗?”
裴墨毕竟年长两岁,强忍着恐惧,用力点头,紧紧拉住妹妹的小手,凑到她耳边用颤抖的声音低声安抚:“灵儿乖,不怕,待会跟紧我。”
裴灵似乎也意识到大兄的决绝,小嘴一扁,强忍着没哭出声,只是死死抓住二兄的衣角。
裴俊缓缓调整呼吸,握紧了刀柄,目光在四个噉人贼身上逡巡,寻找着可能的一线生机。他知道,自己必须为年幼的的弟妹杀开一条血路。
他心念刚动——
一连串奇特的、清脆而密集的声响,如同夏日急雨敲打瓦片,又像是无数颗玉珠同时落在铜盘上,骤然从侧后方的灌木丛边缘响起。
“哒哒哒……”
“砰、砰、砰……”
裴俊循声猛地转头,眼瞳骤然收缩。
不知何时,十余名彪形壮汉已悄无声息地出现在那片灌木丛的边缘。他们戴着弧形铁盔和黑色面罩,身着样式怪异的灰绿色劲装,脚踏黑色短靴。每人手中都擎着一支造型奇特的“火铳”,长短不一,长的细长精巧,短的则像铁匣子,都没有火绳、药池。此刻,长火铳正一下一下的喷射铳子。短火铳更是以惊人的速度,倾吐夺目的橘红色火焰,啪啪啪“的发出清脆密集的爆响。
枪口所指之处,正是那四名还在发愣的噉人贼。
“噗噗噗噗……”
四个噉人贼甚至来不及发出像样的惨叫,身体就在这突如其来的弹雨中剧烈颤抖抽搐,暗红的血花从他们胸口、腹部、头颅各处迸溅开来。他们如同被无形重锤接连击中,踉跄着,扑倒在地,四肢抽搐几下,便再无声息。
枪声戛然而止,如同来时一样突兀。浓烈的硝烟味,在空气中弥漫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