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
他强迫自己冷静思考。
将这坞堡攻破了之后,又该如何善后?
杀光堡中豪强,据为己有?然而此处与登莱相距千里,眼下他的实力还多有不足,难以维持这么一处“飞地”。留下少量驻军,必然会被周边势力吞掉。不留驻军,攻下来又有什么意义?
况且,堡内亦有大量无辜百姓。那些庄丁,多半也是普通农户子弟,被豪强裹挟,未必个个都该死。真要强攻,炮弹可不长眼,死的还是底层人。
再者,他此行的主要任务是返程,是尽快回到登州,整合力量,为接下来的乱世做准备。在这里打一仗,就算赢了,也会耽误时间,消耗弹药,甚至可能产生伤亡——为一个坞堡,不值得。
可是,就这么一声不吭的走了,却也不是潘浒的风格。
他看着堡墙上那些紧张的面孔,看着地上那具妇人的尸体,看着远处那些麻木的流民。
必须做点什么。
在临时布置的炮阵地上,两门五年式六十毫米迫击炮已经架设完毕。
炮手蹲在炮后,手持炮弹,等待命令。观测手架起测距仪,快速计算着射击诸元。弹药箱打开,黄澄澄的炮弹整齐排列。
重机枪和机枪马车也纷纷前出至护城河边,架设在沙袋掩体后。枪口抬起,对准堡墙上的射击孔和垛口。射手趴在地上,眼睛贴着瞄准镜,手指虚搭扳机。
骑兵、步兵和亲卫各部也都做好了战斗准备。战士们半跪在地上,枪托抵肩,枪口指向前方。没有人说话,只有粗重的呼吸声和金属摩擦的细微声响。
整个队伍像一张拉满的弓,弦已绷紧,只等松手。
潘浒点上烟,狠狠地吸了一口。
辛辣的烟草味冲进肺里,让他稍微冷静了些。他透过烟雾,看着那座坞堡。堡门紧闭,墙上的庄丁紧张地探头探脑,敌台上的炮手举着火把的手在颤抖。
他知道,自己一句话,打破这永定堡,轻而易举。然而,这么做,目的是什么?
泄愤?为那个妇人报仇?可以,但代价太大。
威慑?让这些豪强知道天外有天?这个可以。
他掐灭烟头,扔在地上,用靴子碾碎。
然后开口,声音平静:“传我军令,向敌台外空地上打放一轮。每门炮五发,间隔三息。注意,打空地,不许伤人。”
“是!”一名亲卫旋即跑去炮兵阵地,传达命令。
炮手接到命令,迅速调整炮口角度,将瞄准点设定在敌台前方三十步的空地上。那里是一片硬土,没有流民,也没有庄稼。
观测手举起红旗,示意准备完毕。
亲卫跑回来复命:“老爷,准备好了。”
潘浒点头:“打。”
命令传下去。
顷刻——
“咚!”第一门炮开火。炮身一震,炮口喷出火焰和浓烟,炮弹呼啸着划破空气。
“呜呜呜……”尖锐的呼啸声让堡墙上所有人都抬起头,惊恐地寻找声音来源。
他们看到了。
一个小黑点从天而降,速度极快,在敌台前方的空地上落地。
“轰!!!”
震耳欲聋的爆炸声。泥土、碎石冲天而起,形成一个巨大的烟柱。冲击波向四周扩散,地面都在震动。爆炸点出现一个直径丈余的深坑,坑壁焦黑,边缘龟裂。
墙上的庄丁全都愣住了。他们见过虎蹲炮,见过佛朗机,但从未见过这种威力的火炮。虎蹲炮打出去的是散子,佛朗机射的是实心弹,可眼前这东西……这是天雷吗?
还没等他们反应过来——
“咚!咚!咚!咚……”
第二发、第三发、第四发……两门迫击炮交替射击,十发六十毫米高爆榴弹接二连三地落在同一片区域。
“轰轰轰……”连续不断的爆炸。
地面被反复耕耘,泥土翻卷,硝烟弥漫。爆炸声连成一片,震得人耳膜生疼。冲击波掀起的气浪甚至刮到了堡墙上,墙头的旗帜被吹得猎猎作响。
敌台上的庄丁们平生第一次有了“毁天灭地”的感受。
他们亲眼看着那片空地被炸得面目全非,一个个弹坑相连,最大的坑深可没人。如果这些炮弹落在墙上,落在敌台上……后果不堪设想。
有人手中的弓掉在了地上。有人腿一软,瘫坐在垛口后。炮手手里的火把也掉了,火星溅在脚边,他却浑然不觉,只是呆呆地看着外面那片仍在冒烟的废墟。所有人都面白如纸,身体如筛糠般抖个不停。
十发炮弹打完,炮声停止。
死一般的寂静。
只有硝烟在缓缓飘散,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火药味。那片空地上,十个弹坑赫然在目,像大地被天神用巨锤狠狠砸了十下。
潘浒策马上前几步,来到护城河边。
他仰头,对着堡墙,声音不大,但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中:
“今日不攻尔等,非不能,实不为也。城外流民,我部收容。若再有无辜死伤……”
他顿了顿,手指向那片弹坑。
“……那便是下场。”
说完,他调转马头。
“收容流民,整顿队伍,准备出发。”
命令传下去,战士们迅速行动。一队人上前,开始收拢堡前的流民。流民们起初还犹豫,但当看到有人分发干粮和饮水时,终于动了起来,扶老携幼,向队伍后方汇聚。
潘浒最后看了一眼永定堡。
堡门依然紧闭,墙上的人影缩在垛口后,不敢露头。敌台上的虎蹲炮炮口低垂,炮手早已不见踪影。
他想起那个被射杀的妇人,想起地上那些无人收殓的尸体。
“为富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他低声默念,“他日再来,若此堡还在,必为那被射杀的妇人还有所有枉死于堡墙前的无辜百姓讨还公道。”
然后一提缰绳,策马向前奔去。
身后,旗手举着蓝底烫金日月旗紧随其后,数名近卫连忙跟上。大队人马开始移动,收容的流民被编入队伍中段,骑兵在前开路,步兵护卫两翼。
离开这处名为“永定”的坞堡后,潘浒一路都是阴沉着脸,嘴唇紧抿,眼神冷峻。他骑在马上,腰背挺得笔直,但握着缰绳的手却时不时用力,指节发白。
身边的人都感受到那种压抑的气氛,没人敢说话,连马蹄声都似乎轻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