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豆苗本该是疯长的季节,但新家峁那几十亩最好的地里,绿油油的叶子边缘开始泛黄,像是被无形的火焰燎过。王石头急得嘴角起了两个大泡,每天蹲在地头唉声叹气。
苏婉儿抱着账本跟在李健身后,看着那些蔫头耷脑的苗子,心里也跟着发紧。她翻到上个月做的产量预估,那一行“预计亩产三百斤”现在看着格外刺眼。
“李主任,”她小声说,“要是真减产了,咱们的粮食计划就……”
“我知道。”李健蹲下身,挖出一棵病苗。根部已经腐烂,散发出一股难闻的气味。他眉头紧锁,这在苏婉儿看来有种说不出的专注——即使是对着一棵烂土豆,他也认真得像在研究什么珍稀古玩。
老孙头被叫来了。这位曾经的财主家长工现在成了新家峁的“土专家”,他捏着烂根看了看,又闻了闻,摇摇头:“连作障碍。这块地连种三年土豆了,地累了,病虫害也攒多了。”
“连作障碍?”王石头茫然。
“就是同一块地不能老种同一种东西。”李健解释,“得轮着来。今年种土豆,明年种豆子,后年种谷子,让地喘口气。”
苏婉儿快速翻动账本:“可是咱们现在主要种土豆、玉米、糜子。如果大面积轮作,今年的产量肯定会受影响。”她抬起头,眼神里满是担忧,“存粮只够八十天,如果减产……”
她没说完,但李健懂。那意味着好不容易稳定下来的新家峁,又要面临饥荒的威胁。
李健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土。夕阳给他的侧脸镀上一层金边,苏婉儿忽然觉得,这个年轻的“主任”肩膀上扛着的担子,重得让人心疼。
“必须轮作。”李健语气坚定,“不轮作,地就废了。地废了,咱们都得完蛋。”
他在羊皮上画起了轮作方案。苏婉儿凑过去看,闻到他身上淡淡的汗味和泥土气息——不讨厌,反而有种踏实的感觉。她赶紧收回心神,专心看方案。
“豆类固氮养地,玉米高秆通风,土豆需氮少,糜子耐瘠薄……”李健一边画一边解释,“三年一个循环,中间还可以种一季绿肥。”
钱老倔第一个反对:“老祖宗都这么种,为啥要改?豆子产量低,不顶饿!”
“就是因为老祖宗一直这么种,地才越来越瘦。”李健耐心解释,声音温和但不容置疑。苏婉儿注意到,他说话时手指在羊皮上轻轻敲击,那是他思考时的习惯动作。
会议开了整整一下午。苏婉儿一边记录,一边偷偷看李健。看他怎么说服那些固执的老农,怎么用简单的比喻解释复杂的农业原理,怎么在压力和质疑中保持冷静。
“李主任真不容易。”她心里想着,笔尖在树皮纸上顿了顿,洇开一个小墨点。
最终决定先做示范。选了十亩地,分成五块,试验不同轮作模式。吴先生负责记录,苏婉儿主动请缨协助——其实她是想多学点,也想……多看看李健是怎么工作。
春播那天,示范田成了全村的焦点。李健亲自下地示范怎么套种玉米和豆子。他挽起袖子,露出结实的小臂,动作利落地挖坑、下种、覆土。阳光照在他汗湿的背上,布料贴出流畅的肌肉线条。
苏婉儿站在田埂上看着,忽然觉得脸有点热。她赶紧低头假装记录,却把“玉米行距两尺”写成了“玉米行距两寸”。
“婉儿姑娘,”李健走过来,指着她的记录本,“这两寸的行距,玉米得挤成麻花了。”
神特么的 “玉米得挤成麻花了。” 挤一挤啥都有是吧!
苏婉儿脸“腾”地红了:“我……我写错了。”
李健笑了,那笑容在阳光下格外明朗:“没事,改过来就行。”他伸手想指哪个地方要改,手指差点碰到苏婉儿的手,两人都像触电般缩了回去。
气氛微妙地沉默了几秒。还是李大嘴的大嗓门打破了尴尬:“李叔!豆子种完了!接下来干啥?”
示范田种下去了。接下来的日子里,苏婉儿几乎每天都来。她名义上是来帮吴先生记录数据,但实际上,她发现自己更期待的是能在这里“偶遇”李健。
而李健也确实经常来。有时是巡查,有时是专门来看试验进展。两人渐渐形成了一种默契:李健讲解农业知识,苏婉儿记录并提出问题;苏婉儿汇报数据,李健分析并给出建议。
在一个很往常的傍晚,苏婉儿独自在示范田做记录。夕阳把田野染成金色,豆苗在微风里轻轻摇摆。她蹲下身测量豆苗高度,忽然听到身后有脚步声。
“还在忙?”
是李健的声音。苏婉儿心跳漏了一拍,站起身时有些慌乱,手里的记录本差点掉地上。李健眼疾手快地接住,两人的手又碰在一起。
这次谁也没立刻松开。
“谢谢……”苏婉儿小声说,感觉到自己的手被李健的手掌包裹着,温暖而有力。
“应该的。”李健松开手,但指尖似乎在她手背上多停留了一瞬——也许是错觉,但苏婉儿的脸又红了。
他们并肩走在田埂上。李健指着套种的地块:“你看,玉米和豆子长得都不错。豆子耐阴,玉米高秆给它遮阴反而好。而且豆子根瘤固的氮,玉米也能用。”
苏婉儿认真听着,忽然问:“李主任,你怎么懂这么多?这些……这些不都是老农才懂的吗?”
李健顿了顿,望着远方的山峦:“以前……遇到过一位老师傅,他教我的。”
其实是前世在农业节目和书本上学来的,更是一位作为一线扶贫攻坚工作者,本该有的节操。毕竟当官不为民做主,不如回家烤红薯么。但这个解释,在这个时代反而更合理。
“那位老师傅一定很厉害。”苏婉儿轻声说,“能教出李主任这样的学生。”
李健转头看她。夕阳余晖照在她脸上,长长的睫毛在脸颊上投下浅浅的阴影。她不再是那个在破草棚里煮草根汤的柔弱姑娘了——虽然依然清秀,但眉宇间多了坚毅;虽然依然温和,但眼神里有了光芒。
“你也很厉害。”李健脱口而出,“在这个时代,一个大家小姐,能这么快学会管账、学农事,不容易。”
苏婉儿低下头,嘴角却忍不住上扬:“恰好是因为这个时代女子会管账、学农事,不容易。当然更是李主任教得好。”
两人沉默地走着,但气氛并不尴尬。田野的风吹来,带着泥土和青草的气息。苏婉儿偷偷瞥了李健一眼,发现他也在看她。四目相对,两人同时移开视线,但嘴角都带着笑。
一段时间后,收获的季节到了。示范田实测产量那天,全村人都来了。
数据由苏婉儿宣读。她站在石磨上,手里拿着记录本,声音清亮而自信:
“土豆连作地块,亩产二百斤,减产四成。”
“豆子-土豆轮作,豆子亩产八十斤,土豆亩产三百斤,合计增产。”
“玉米-豆子套作,玉米亩产二百五十斤,豆子亩产五十斤,合计持平。”
“休耕种绿肥地块,苜蓿收三茬,喂养五头驴增膘三十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