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兰成为一号健康堂负责人后,接手的第一个“大案”是个难产——准确说,是所有人都觉得是难产,但秀兰最后发现是乌龙。
产妇是二经巷张家的媳妇翠花,第一胎,从昨天半夜开始阵痛,到现在已经十几个时辰了,孩子还没生下来。接生婆——其实是张家隔壁的李大娘,自称“接生过八个娃”——急得满头汗,像热锅上的蚂蚁,围着炕转圈:“秀兰姑娘,你快看看,这孩子……胎位好像不正!我摸着手脚都在上面!”
秀兰才十七岁,自己还没嫁人,连男人的手都没牵过,面对这种场面,腿软得像面条。但她想起老郎中的教导:“医者,稳字当头。你慌,病人更慌。”她深吸三口气,洗了三遍手——用开水烫过的布巾蘸酒精(土法蒸馏的,酒精度低得能当水喝),然后上前检查。
翠花脸色苍白得像张纸,汗把头发全打湿了,贴在脸上,呻吟声小得像蚊子叫。秀兰伸手摸了摸肚子,心里一沉:手感确实不对,硬邦邦的一团,分不清头脚。
“得转胎位。”她想起老郎中教过的“外倒转术”,但只在布偶上练过——那布偶还是春娘用破袜子缝的,肚子塞满稻草,秀兰给它起名叫“稻草人娘亲”。
“我……我试试。”她声音发颤,像风吹破窗户纸。
李大娘一把拉住她,压低声音:“秀兰,这可不是闹着玩的!翠花她男人在外头听着呢,弄不好一尸两命!到时候张家能饶了你?还是去请老郎中吧,他老人家见多识广!”
“来不及了,”秀兰看着翠花越来越弱的呼吸,嘴唇都紫了,“老郎中在总院坐诊,过来得两刻钟。再拖,大人孩子都保不住。”
她一咬牙,让李大娘按住翠花,自己按照记忆中的手法,两只手慢慢推转那硬邦邦的一团。时间一分一秒过去,秀兰的汗像下雨似的,滴在翠花肚皮上,把肚皮都打湿了。她嘴里念念有词:“左边转三圈,右边转三圈,宝宝乖乖把头朝下……”
突然,她感觉手下的“硬团”动了动,像条鱼在肚子里翻了个身。
“转过来了!”她惊喜地喊出声,“快,准备热水,干净的布!还有……还有那把消毒剪刀!”
又过了半个时辰——对屋里所有人来说像过了半辈子——一声婴儿啼哭响起,嘹亮得像公鸡打鸣。孩子生了,是个男孩,虽然瘦小得像只小猫,但手脚齐全,哭声震天。翠花也缓过来了,虚弱地笑了,眼泪顺着眼角流。
秀兰瘫坐在地上,浑身湿透,像刚从水里捞出来,手还在抖,抖得像得了鸡爪疯。但她成功了——至少现在看是成功了。
这件事传开后,秀兰名声大噪。妇女们凑在一起织布时都说:“秀兰姑娘神了,难产都能救!听说她念了咒语,孩子就转过来了!”
秀兰听到这种传言,哭笑不得。她去找老郎中,把过程详细说了,连自己当时念的“咒语”都交代了:“我就是太紧张,随便念叨的……”
老郎中听后,捋着胡子既欣慰又后怕:“秀兰啊,你胆子太大了。横位转胎,手法稍有不当,就会伤到子宫,引起大出血。不过……”他顿了顿,“你做得对,救人要紧。而且你转的手法基本正确,运气也好——那孩子可能本来就是头位,只是蜷着,你推的时候它自己伸展开了。”
他从药柜最底层拿出一本泛黄的书,封面四个大字:《妇人良方》。“你看,这里讲‘催生八法’,还有‘转胎手法’。以后遇到难产,按这上面的来,更稳妥。这书是我年轻时从一个游方郎中那儿换的,花了三钱银子呢。”
秀兰如获至宝,捧在手里像捧着金元宝。她连夜抄录——其实她识字不多,大部分靠老郎中口述,她画图记。画到“转胎手法”时,她把“稻草人娘亲”搬出来,对照着练,嘴里还念念有词:“左手推这里,右手托那里……”
这件事也让李健意识到:接生技术,是新家峁医疗体系中最薄弱、也最要命的一环。
新家峁现在每年出生几十个婴儿——具体数字苏婉儿有记录,去年是四十二个,今年预计破五十。但接生全靠有经验的妇女,或者像李大娘这样的“土接生婆”。她们凭经验办事,方法落后得像前朝古董:剪刀用普通裁衣剪,开水烫一下就算消毒;脐带用普通棉线扎,有时候扎不紧,血流一地;婴儿生出来拍两下,哭就行,不哭就拎起来倒吊着拍。
消毒?那是什么?能吃不?
遇到难产基本听天由命,实在生不下来,就烧香拜佛,或者……用土方子:喝符水,挂铜钱,甚至有人试过让产妇从板凳上往下跳——说是“把孩子震下来”。
婴儿死亡率高得吓人。去年夭折了七个,两个死于“脐风”(破伤风),三个死于腹泻,两个先天不足。产妇死亡率也不低,去年有两个死于产后大出血,死的时候血流了半炕,接生婆吓得瘫在地上。
“得改进接生技术。”李健对老郎中说,语气严肃得像在讨论军国大事,“培训专业接生员,建立标准化流程。剪刀必须专用消毒,脐带必须规范处理,难产必须有应对方案。”
“接生员?都是女的吧?”老郎中犹豫,脸有点红,“我这老头子,教这个……不方便啊。而且那些妇女,见了我就躲,像见了瘟神。”
“让秀兰教。”李健早就想好了,“她年轻,又是女的,方便。您从旁指导,讲医学原理。咱们分个工:秀兰教实操,您教理论。”
“秀兰?她能行吗?她才十七……”
“我看能行。”李健说,“她细心,肯学,这次难产处理得不错——虽然运气成分大,但至少没慌。而且她是妇女组长春娘的侄女,妇女们信她。”
于是,新家峁第一期“接生员培训班”开班了。地点设在健康堂旁边的空屋,时间定在晚上——白天妇女们要干活。秀兰主讲,老郎中当“顾问”,坐在屏风后面,有问题隔着屏风问。
报名的人出乎意料的多。接生员有工分——接生一个记五个工分,抵半天农活;受尊重——谁家生孩子都得请,好吃好喝招待;还能救人——这是最吸引人的。最后选了二十人,年龄从二十岁到四十岁不等,都是生过孩子的,有经验。
开班第一天,秀兰紧张得舌头打结。她站在前面,下面二十双眼睛盯着她,有好奇,有怀疑,有期待。她清了清嗓子,声音小得像蚊子:“今天……今天咱们学产前检查。”
她从“稻草人娘亲”开始教。怎么摸肚子判断胎位:头位是圆的,屁股位是软的,横位是长的。怎么听胎心:用竹筒听,正常是一百二到一百六,太快太慢都有问题。怎么估产期:“怀胎十月”是阴历月,实则是九个月零七天……
学员们学得很认真。尤其是一个叫王二嫂的,生了五个孩子,经验丰富,但听完课直拍大腿:“我以前生老三时胎位不正,接生婆让我跪着生,跪了一天一夜!要是早知道能转胎,哪用受那罪!”
实操练习时更热闹。秀兰做了十几个布偶“产妇”,肚子塞棉花,里面放个小木偶“胎儿”。学员们轮流练习转胎位,把木偶从横位转成头位。开始笨手笨脚,把布偶肚子都扯变形了,后来渐渐熟练。
老郎中在屏风后补充理论:“为什么要消毒?因为肉眼看不见的小虫子会从伤口进去,让人发烧,化脓,甚至死。为什么脐带要留三指长?留长了容易感染,留短了容易出血。为什么产后要喝红糖水?红糖补血,还能帮助排恶露……”
培训班办了半个月,结业考核分两场:笔试和实操。笔试是秀兰出题,吴先生监考——题目简单:“接生剪刀为什么要煮?”“脐带怎么扎?”“遇到大出血怎么办?”但二十个人里,只有八个能完整写出来,剩下的要么写错别字,要么画图代替。
实操考核更严格。秀兰扮演“难产产妇”,学员们轮流处理。有人紧张得手抖,剪刀掉地上;有人忘了消毒,直接上手;有人扎脐带时线打了死结,解了半天。最后二十人里,十五个合格,五个需要补考。
合格者颁发了“接生员证书”——吴先生用毛笔写的,盖了老郎中的私章和联盟的公章。虽然就是一张纸,但大家捧在手里像捧着圣旨。王二嫂把证书贴身放着,说:“这可是饭碗!”
接生员分配到各居住区,每区三到四人,随叫随到。秀兰作为总指导,负责疑难病例,每天巡查。她还搞了个“接生日志”,每接生一个,都要记录:产妇姓名、胎位、生产时间、处理过程、婴儿情况。这既是为了统计,也是为了总结经验。
接生员上岗后,立竿见影。
第一个月,接了十五个生,全部顺利。产妇和婴儿都得到良好护理:剪刀煮过,脐带规范扎,婴儿擦干净包好。以前生孩子像过鬼门关,全家老小提心吊胆;现在有接生员在,稳当多了。有户人家生完孩子,非要给接生员塞鸡蛋,接生员推辞:“联盟有规定,不能收礼。”最后还是收了——实在推不掉。
但挑战很快来了。
三区有个产妇桂花,生完孩子后大出血。接生员是刚培训合格的小梅,按培训的方法处理:按压子宫,用草药(三七粉)止血,但血像泉水似的往外涌,止不住。小梅吓得脸都白了,赶紧让桂花男人跑去叫秀兰。
秀兰赶到时,桂花已经脸色煞白,嘴唇没血色,眼睛半闭,呼吸微弱。她摸了摸脉搏,快得像打鼓,弱得像游丝。
“针刺止血!”她想起老郎中教过的“隐白穴止血法”,在脚趾特定位置扎针,刺激子宫收缩。她颤抖着拿出针——针是特制的,比绣花针粗,用酒精泡过。找准位置,一针下去。
血慢慢止住了,从泉涌变成细流,最后停了。
“送总院!”秀兰声音发颤,“用担架,轻点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