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迭代
“初成”之后的刘糯宁，如同装配了新型导航系统的飞机，飞行姿态更加稳定，航迹更加精准。塔台内，她已不再是需要被额外关照的“学员”，而是被同事们默认可以分担压力的“值班力量”。排班表上，她开始独立承担一些流量中等时段的地面或协调主班（仍有资深教员在旁监听），甚至被安排参与塔台与其他部门（如进近管制、流量管理室、机场现场指挥中心）的定期协调会议，代表塔台汇报地面运行数据和潜在瓶颈。
会议室内，气氛与指挥室截然不同。椭圆形的长桌，投影屏幕上显示着复杂的流量统计图表、延误分析、协同放行系统（cdm）数据。刘糯宁坐在塔台代表的席位，身旁是严教员或李教员。轮到她发言时，她会调出自己提前准备好的简报页面，用清晰平静的声音陈述：“过去一周，东区d滑行道午间维修关闭期间，我们试验了新的绕行方案b，数据显示平均滑行时间增加4.2分钟，但避免了与西区推出流的3次潜在高风险冲突。建议将方案b纳入标准应急预案，并考虑在高峰时段提前协调部分航班使用更远的c方案以平滑流量……”
她的发言数据翔实，逻辑清晰，建议务实。进近管制的代表会追问空中排序的衔接细节，机场现场的代表会关心地面保障资源的调配。刘糯宁能从容应对，因为她不仅准备了数据，更理解了数据背后的运行逻辑和各部门的关切点。这种跨部门协调能力，是单纯在塔台席位上学不到的，它要求更广阔的视野和对整体航空运输链条的理解。
严教员在会议后，偶尔会点评一两句：“数据切片还可以更细，分机型、分航空公司看影响。”“提建议时，多考虑对方的执行成本和惯性。” 这些点拨，将她的思维从“发现问题-解决问题”，推向“系统优化-协同推进”的更复杂层面。
然而，成长永无止境，“迭代”的压力也随之升级。塔台管理层和教员组开始有意识地将她推向更接近“独立放单”（即通过考核，可以独立承担席位工作）的预备位置。这意味着更全面、更苛刻的评估。
新一轮的“多席位联动压力测试”在模拟机房展开。这次不再是单一席位的信息过载，而是模拟一个完整班次（通常包括塔台席、地面席、协调席）在遭遇连续特情和恶劣天气时的协同处置能力。刘糯宁被指定为“模拟值班主任”，需要在虚拟的严教员（由总考官扮演）的有限提示下，协调另外两名模拟管制员（由其他优秀学员或教员扮演）共同应对。
场景设定为春运高峰，冰雪天气，跑道除冰作业占用资源，同时流量极大。测试开始不久，“状况”便接踵而至：一架飞机除冰后推出，报告除冰液疑似侵入前起落架舱，需要返回检查；另一架飞机在滑行中报告客舱失压（模拟），需要紧急滑回并准备医疗支援；进近通报因上游流量控制，本场起飞许可大量延迟，地面开始积压；气象信息显示，新一轮降雪即将加强……
刘糯宁坐在“值班主任”位置，面前是多块屏幕，显示着各席位状态、整体流量、气象信息、特情列表。她需要快速分配注意力：指挥塔台席优先保障客舱失压飞机紧急落地和医疗通道；协调地面席为故障飞机规划安全滑回路线，并疏导因此堵塞的地面流；与进近和流量管理室协调起飞延迟的应对方案，评估地面等待能力；同时还要关注天气变化，预判跑道摩擦系数下降可能带来的起降标准变化。
她感到压力巨大，但这次，她没有慌乱。她启动“内在塔台”的“多席位协同模式”：首先在脑中快速建立当前局面的“优先级矩阵”——人命关天的客舱失压第一，地面安全第二，整体流量疏导第三。然后，她开始向各席位下达清晰的任务指令，并指定关键决策节点需要向她汇报。
“塔台，失压航班‘凤凰302’绝对优先，跑道36l，落地后直接引导至一号医疗机位，通报医护消防最高级准备。”
“地面，故障飞机‘蓝天445’滑回路线走e系列，避开医疗通道，通知机务准备。同时，评估西区滑行道d至f段能否作为临时等待区，消化部分起飞延误航班。”
“协调，立刻联系进近，确认‘凤凰302’优先落地间隔；联系流量管理，获取最新起飞限制时间和架次，我们需要重新规划推出序列。”
指令有条不紊。她不再试图微观管理每个席位的每一个操作，而是把握关键节点，赋予席位内处置权限，自己则聚焦于信息汇总、冲突仲裁和资源调配。这需要极高的情景意识和信任。当模拟地面席位的陈锋提出一个更激进的滑行疏导方案时，刘糯宁快速评估了风险（可能影响后续医疗车路线），果断否决，并给出了一个更稳妥但效率稍低的替代方案。陈锋虽有异议，但在测试纪律下执行。
测试过程中，总考官会不时插入“意外”：模拟机组报告油量紧张请求优先；模拟现场报告某个关键引导车故障；模拟气象台更新降雪加强预警。刘糯宁需要不断调整她的“优先级矩阵”和资源分配。有几次，她出现了决策延迟，或在信息洪流中漏掉了某个次要但重要的协调点（如未及时通知机场广播延误信息）。总考官会记录下这些瑕疵。
长达两个半小时的压力测试结束后，刘糯宁近乎虚脱。复盘讲评时，总考官（一位副值班主管）给出了详细评估：“整体框架清晰，优先级把握准确，多席位协调思路正确。在核心特情处置上，决策链完整有效。主要问题在于：一、对非核心但影响面广的‘软信息’（如大面积延误通知）关注不足，值班主任需要有更强的公众服务意识和信息通报主动性。二、在资源极度紧张时，对备用方案的纵深考虑不够，例如除冰能力饱和后的应急预案启动时机偏晚。三、与模拟席位的沟通效率，尤其在否决其方案时，可以更快速直接，节省决策时间。”
评价客观而严厉，指出了她从“技术执行者”向“运行管理者”转变过程中必须补足的短板。严教员在旁边补充了一句：“值班主任的职责，是把整个班组的‘认知带宽’整合起来，有效分配，而不是自己成为带宽瓶颈。你已经开始整合，但分配的艺术，尤其是对‘非紧迫但重要’任务的分配，还要修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