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出殡那天,我从他嘴里抠出一枚铜钱。
村里老人看见后脸色大变:“这是饿鬼钱!收了就要替鬼还债!”
当晚,我听见厨房传来咀嚼生米的声音。
可我们家,根本没有米缸。爷爷是在一个阴雨绵绵的午后咽气的。没有挣扎,没有遗言,甚至没什么痛苦的表情,就像一盏熬干了油的灯,火苗忽闪几下,悄无声息地灭了。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潮湿的土腥味,混杂着老人身上特有的、类似陈旧木头发酵的气息。我站在床边,看着他凹陷下去的脸颊和微微张开的嘴,心里头木木的,谈不上多少悲伤,只是觉得空,空得能听见穿堂风刮过肋骨的声音。
父亲在外地,一时半会儿赶不回来。母亲红着眼圈,已经开始和闻讯赶来的几个本家婶子商量后事。按照我们这老山坳里的规矩,人走了,得在家里停灵三天,让远近的亲戚乡邻来吊唁。堂屋很快被布置成了灵堂,白惨惨的幔帐挂起来,正中央摆上了从村尾棺材铺现拉来的薄皮棺材。爷爷穿着那身压箱底、只有年节才舍得拿出来晾晒的深蓝色寿衣,被抬了进去。他脸上盖了张黄表纸,脚头点起一盏幽幽的长明灯,豆大的火苗在穿堂风里不安地摇曳,将守夜人的影子投在墙壁上,拉扯得变形、怪诞。
我是长孙,守灵自然少不了我。头两天夜里,我和几个堂兄弟挤在灵堂隔壁的厢房,轮流打盹。夜里很静,静得能听见村口野狗拖长了调子的呜咽,还有后山竹林被风掠过的沙沙声。蜡烛燃烧的哔剥声,香头明灭的细微噼啪,都成了这寂静里被放大的噪音。偶尔一阵风灌进来,灵前的火盆里,纸钱的灰烬打着旋儿飞起,像一群仓皇的灰蝶,扑到人脸上,带着死寂的凉意。
第三天,是出殡的正日子。天刚蒙蒙亮,唢呐凄厉尖锐的调子就刺破了黎明的薄雾,吹鼓手腮帮子鼓得滚圆,一曲《大出殡》吹得人心里头跟着七上八下。来吊唁的人多了些,大多是村里上了年纪的老人,在爷爷灵前作个揖,烧几张纸钱,说几句“走了好,少受罪”之类的话,便聚在院子里抽烟、低声交谈,目光偶尔掠过那口黑漆棺材,又迅速移开。
入殓的时辰是请隔壁村的陈瞎子算的,说午时三刻阳气最盛,适宜封棺,免得阴气冲了活人。眼看到了时辰,主持白事的本家三叔公喊了一声:“瞻仰遗容,送老哥哥最后一程!
盖在爷爷脸上的黄表纸被轻轻揭去。两天两夜过去,他的脸似乎更干瘪了,像一枚失去了水分的核桃,紧紧地绷在骨头上,嘴唇抿成一条深紫色的缝。三叔公走上前,手里拿着一个小布包,里面是些据说能防腐、定魂的石灰和香料,要填入爷爷口中,这叫“口含”。几个抬棺的本家汉子也准备就绪,只等口含完毕,便盖棺钉钉。
就在三叔公俯身,布包快要碰到爷爷嘴唇的时候,我不知怎么,鬼使神差地上前一步,低声道:“三叔公,让我……让我再看看吧。”
三叔公愣了一下,浑浊的眼睛看了我一眼,没说什么,默默让开了半步。
我凑到棺材边。爷爷静静地躺着,寿衣的领子有些高,抵着他嶙峋的下巴。棺材里弥漫着香烛、石灰和某种难以言喻的、肉体停滞后的沉闷气味。我的目光落在他脸上,然后,不由自主地,滑向他那微微张开的嘴。
里面似乎有什么东西,暗沉沉的,不像舌头。
心脏莫名其妙地急跳了两下。耳边嗡嗡作响,唢呐声、人们的低语声,还有三叔公催促时辰的轻咳,都好像隔了一层厚厚的水,变得模糊而不真切。我的手,没有经过大脑的允许,就那么伸了出去,指尖碰到了爷爷冰冷、僵硬、如同粗糙皮革的下颌。
然后,两根手指探进了他的口腔。
触感先是冰凉,然后是一种黏腻的、仿佛带着某种顽固附着力的怪异。我的指尖摸到了一个硬物,圆形的,边缘似乎不太规则,很薄,紧紧地贴在爷爷口腔上颚靠近喉咙的地方,像是长在了那里。我用了点力,指甲抠进那硬物边缘与皮肉之间极细微的缝隙,猛地一撬。
“噗”一声极轻微的、带着湿气的闷响。
那东西被我抠了出来,带出一点点暗黄色的、拉丝的粘液。我下意识地缩回手,那东西就躺在我汗湿的掌心。
是一枚铜钱。
不是常见的、流通的那种铜板,它更小,更薄,颜色是一种沉暗的、近乎黑红的紫铜色,上面覆盖着一层油腻腻的、类似包浆又更像污垢的东西。借着灵前摇曳的烛光,我勉强看清,铜钱的一面,依稀有个扭曲的图案,像是某种兽类,又像是一张哭嚎的人脸,线条粗粝诡异;另一面,则是几个完全无法辨认的、非字非画的符号,透着浓浓的不祥。
“你干啥呢!”三叔公压低声音,带着惊怒呵斥道,一把攥住我的手腕,力道大得我骨头生疼。他看到了我手里的铜钱,脸色骤然变了,那是一种混合了惊骇、恐惧和极度不安的神情,比他看到爷爷遗体时凝重十倍。“这……这东西哪儿来的?”
“爷爷嘴里……抠出来的。”我嗓子发干。
三叔公像被烫到一样猛地甩开我的手,踉跄着倒退一步,死死盯着那枚铜钱,嘴唇哆嗦着,半晌,才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声音嘶哑得不像他自己的:“造孽啊……这是……‘饿鬼钱’!”
“啥是饿鬼钱?”我茫然地问,掌心那枚铜钱冰凉刺骨,那股寒意正顺着我的手臂往上爬。
三叔公没回答我,他只是猛地转过身,对着同样围拢过来、看清铜钱后瞬间脸色煞白的几个本家老人,急吼吼地,几乎是语无伦次地低喊:“快!快封棺!钉死!一刻也别耽搁!快啊!”
他的恐惧像瘟疫一样传染开来。那几个抬棺的汉子,原本只是好奇,此刻也吓得面无人色,手忙脚乱地抬起沉重的棺盖,“哐”一声巨响合在棺材上,仿佛怕里面的东西跳出来。长铁钉被狠狠砸进棺材四角的楔孔,沉闷的“咚咚”声敲在每个人心尖上,带着一种仓皇的、想要彻底隔绝什么的狠劲。没有人再提“口含”的事,那包石灰香料被三叔公胡乱塞进了自己怀里。
院子里吊唁的人们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呆了,交头接耳,议论纷纷,不安的目光在我、三叔公和那口被匆匆钉死的棺材之间来回逡巡。母亲挤过来,抓住我的胳膊,她的手冰凉,声音发颤:“咋回事?小毅,你拿了啥?”
我想给她看,可三叔公一步跨过来,劈手就要夺那枚铜钱,眼神凶狠:“拿来!这东西不能留!”
不知哪来的抵触情绪,我手一缩,把铜钱紧紧攥在手心,藏在身后。那铜钱的边缘硌得掌心生疼,那股寒意却似乎更重了。
“三叔公,这到底是什么?”我执拗地问,心里头那股不祥的预感越来越浓。
三叔公看着我,又看看我身后的母亲和周围越来越多疑惑惊惧的面孔,那张布满沟壑的老脸抽动了几下,最终化为一种深深的疲惫和更深的恐惧。他凑近我,用只有我们两人能听到的气声,急促地说:“饿鬼的买命钱!谁从死人嘴里抠出来,谁就沾上了因果!拿了这钱,就得替那饿鬼还它生前欠下的债,还不清……它就得拿你的命,你的运,你全家老小的安宁来抵!”
他喘了口气,浑浊的眼睛里映着跳跃的烛火,也映出我瞬间惨白的脸:“这债,可能是它没吃上的最后一顿饭,可能是它没讨回的一笔账,也可能是它横死时的一口怨气……千奇百怪,没人说得清!但沾上了,就甩不脱!你爷爷……你爷爷嘴里怎么会有这东西?!”
最后一句,他几乎是嘶吼出来的,但随即又猛地捂住自己的嘴,惊恐地看向那口已经钉死的黑棺,仿佛里面有什么东西会因为他这句话而惊醒。
我脑子里“嗡”的一声,一片空白。掌心的铜钱不再是冰凉,而是变得灼热,烫得我几乎握不住。替鬼还债?拿命抵?爷爷嘴里怎么会有这个?
没人能回答我。三叔公说完那些话,就像耗尽了所有力气,佝偻着背,不住地摇头叹气,再也不肯多言半句。出殡的队伍在一种极其诡异和压抑的气氛中重新动了起来,唢呐声都显得有气无力。我浑浑噩噩地捧着爷爷的遗像,走在棺材前头,深一脚浅一脚。那枚铜钱被我偷偷塞进了裤兜,紧贴着大腿,每走一步,都像有一块冰在肌肤上摩擦。
爷爷被葬在了后山面向东南的山坡上,据说风水尚可。下葬,填土,垒起一个小小的坟包。新翻的泥土气息浓重,混合着草根和湿石头的气味。纸扎的房屋、元宝、童男童女在坟前被点燃,火焰腾起,黑烟滚滚,很快又化作灰烬,被山风吹散。人们陆续沉默地离开,仿佛多待一刻都会沾染晦气。最后,只剩下我和父母,站在新坟前。母亲低声啜泣,父亲红着眼圈,用力搂着她的肩膀。而我,手一直插在裤兜里,紧紧握着那枚铜钱,指尖一遍遍描摹着那凹凸不平的诡异纹路,冷汗早已浸透了后背。
回到家,天已经擦黑。折腾了一天,身心俱疲,但谁也没有胃口。灵堂撤了,白幔帐收走,只剩下堂屋中央爷爷遗像前香炉里的三炷香,还燃着一点红,在昏暗的光线里明明灭灭,像三只窥伺的眼睛。家里空荡得让人心慌,仿佛爷爷带走的不止是他的生命,还有这老屋积攒了几十年的某种“人气”。
夜里,我躺在自己房间的床上,翻来覆去,毫无睡意。白天发生的一切在脑子里不断闪回:爷爷干瘪的脸,我探进他嘴里的手指,那黏腻冰凉的触感,三叔公惊骇欲绝的“饿鬼钱”,还有钉棺材时那仓皇的“咚咚”声……每一帧画面都清晰得刺眼。裤兜里的铜钱似乎还在散发着寒意,隔着布料透进来。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个小时,也许是两个。万籁俱寂,连村里的狗都不叫了。只有窗外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单调而绵长。
然后,我听到了另一种声音。
很轻微,但极其清晰,就来自楼下——我们家的厨房。
“咯吱……咯吱……沙沙……”
那是咀嚼的声音。非常用力地咀嚼,牙齿摩擦着某种干燥、坚硬、颗粒状的东西,缓慢,持续,带着一种近乎贪婪的、兽性的投入。间或,还混杂着喉咙里压抑的、满足的咕噜声,和唾液无法完全包裹干硬食物时产生的、黏腻的摩擦声。
我全身的汗毛瞬间倒竖起来!睡意荡然无存,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鼓,耳朵不由自主地竖得笔直,捕捉着楼下的每一丝动静。
是老鼠?不可能!老鼠啃东西不是这个声音。这分明是……是人在吃东西,而且吃的是非常干、非常糙、难以下咽的东西,比如……生米?
生米?
我们家厨房,自从爷爷病了以后,母亲为了方便,早就把米面粮油都搬到了靠近堂屋的小储物间。那个旧灶台边的米缸,空了快有半年了,缸底可能只剩点陈年的糠灰。
那这咀嚼生米的声音,是哪儿来的?
“咯吱……沙沙……咕噜……”
声音还在继续,不紧不慢,在死寂的夜里被无限放大,钻进我的耳朵,搔刮着我的神经。一股寒气从尾椎骨窜起,直冲天灵盖。我猛地坐起身,想去父母房间,却发现四肢僵硬得不听使唤,喉咙也发紧,喊不出声音。冷汗顺着额角滑落,流进眼睛里,刺得生疼。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有几分钟,但那声音的每一下,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终于,咀嚼声停了。接着,是轻微的、窸窸窣窣的,像是用舌头舔舐什么东西的声音,然后,一切重归寂静。
我瘫在床上,大口喘着气,睡衣被冷汗浸透,紧贴在身上,冰凉。我瞪大眼睛,死死盯着黑漆漆的天花板,耳朵里只有自己如雷的心跳和血液奔流的轰鸣。
那一夜,我再也没能合眼。直到天色微明,第一缕惨白的光线透过窗棂,我才像从冰水里捞出来一样,挣扎着爬起身,轻手轻脚地下楼,走到厨房门口。
厨房里一切如常。老旧的灶台,空荡荡的米缸【我特意探头看了一眼,缸底只有一层薄灰】,擦得还算干净的案板,挂在墙上的竹筷笼。清晨微凉的风从敞开的、用来通风的厨房后窗吹进来,带着露水和泥土的气息。
没有米粒,没有水渍,没有任何人来过或咀嚼过东西的痕迹。
仿佛昨夜那清晰无比的咀嚼声,只是我极度疲惫和紧张下产生的幻觉。
但我知道,不是。
我慢慢走回房间,从裤兜里掏出那枚铜钱。天光下,它那暗红发黑的颜色更加清晰,上面的兽脸或者说鬼脸图案,扭曲得让人极不舒服,另一面的符号,如同蜷缩的虫豸,透着邪气。铜钱表面那层油腻的包浆,在晨光里泛着一种晦暗的光泽。
我走到窗边,举起铜钱,想借着阳光看得更仔细些。就在阳光照射到铜钱表面的刹那,异变陡生!
那层油腻的、像是污垢的“包浆”,突然像是活了过来,开始缓慢地、诡异地流动、褪色!就像一块浸了油的脏抹布被投入水中,污渍迅速溶解、剥离。短短几秒钟,铜钱表面那层黑红油亮的附着物消失得无影无踪,露出底下黄澄澄的、崭新的铜质!
不,不只是新。是那种刚刚铸造出来,未曾经过任何磨损和氧化,闪着贼亮、刺眼黄光的“新”!阳光照在上面,甚至有些晃眼。上面的图案和符号也清晰得刺目,那扭曲的兽脸,獠牙毕露,眼眶空洞,仿佛下一刻就要从铜钱里扑出来;那些诡异的符号,笔画尖利,透着一股狰狞的恶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