锅里的水开了,咕嘟咕嘟冒泡。刘佳琪把腊肉切得薄薄的,扔进锅里时,油星子溅在她手背上,她“呀”地叫了声,往大山怀里躲。他低头看她蹙着眉的样子,忽然想起秋月上次被烫了手,只是咬着唇把水泡挑破,抹了点草木灰就接着做饭,连哼都没哼一声。
“哥,你看啥呢?”刘佳琪捏了块肉递到他嘴边。
腊肉的油香钻进鼻孔,大山却没胃口。他推开她的手,往屋外走:“我去看看她回没回。”
山路确实滑。昨夜的雨水把泥土泡得稀软,每走一步都陷进去半只脚。他往采药的那条路走,心里头七上八下的。李秋月认死理,他打她骂她都没跑过,这次莫不是真伤透了心?
走到半山腰的泉水边,他看见块摔碎的粗瓷碗,豁口处还沾着点玉米糊糊。旁边的石头上有摊血迹,已经发黑了,旁边扔着个空药篓,背带断了根,缠着的布条是他去年穿旧的蓝布衫撕的。
大山的心跳突然漏了一拍。
他顺着血迹往山上走,脚下的石头越来越多。转过一道弯,看见棵被雷劈过的老松树,树干上挂着个东西——是秋月的柴刀,刀鞘磨得发亮,刀柄缠着的红绳是他给她编的,说能辟邪。
刀还在,人呢?
他喊了声“李秋月”,声音撞在崖壁上,弹回来变成乱糟糟的回音。风从崖底往上涌,带着股土腥气,他忽然看见对面的斜坡上,有片被压倒的茅草,草叶上沾着几根黑头发,跟他灶里烧掉的那些一模一样。
“秋月!”
他疯了似的往下冲,脚底下一滑,顺着坡滚了下去。石头划破了胳膊,血顺着指尖滴在草上,跟那片发黑的血迹混在一起。坡底是片灌木丛,他扒开枝桠,看见只掉在石头缝里的鞋——是秋月的,鞋底磨穿了,里面垫着的干草露出来,沾着片干枯的野菊花。
他认得这鞋。是她自己纳的,针脚歪歪扭扭,她说等冬天再做双新的,给鞋底加层棉。他当时还笑她笨,说刘佳琪纳的鞋,针脚比蜜蜂蛰的还匀。
“李秋月!你出来!”他对着崖壁吼,声音哑得像被砂纸磨过。回声荡过来,惊起一群山雀,扑棱棱地掠过头顶,影子投在他布满血痕的脸上,像块破布。
太阳爬到头顶的时候,大山跌跌撞撞地回了家。
刘佳琪还在屋里,正把炖好的腊肉往碗里盛。见他浑身是泥,她惊叫着扑过来:“哥,你咋了?”
“她……她可能掉下去了。”大山的嘴唇哆嗦着,指缝里还夹着那几根黑头发。
刘佳琪的脸白了,手里的碗“当啷”一声掉在地上,碎瓷片溅到她脚边:“不……不会吧?嫂子那么机灵……”
大山没理她。他走到炕边,掀开那床打了补丁的被子,下面压着个布包。打开一看,是几十文钱,还有张揉得皱巴巴的药方——是给她自己抓的,治咳嗽的,他前儿还骂她浪费钱,说咳嗽挺挺就过去了。
钱下面压着个小布人,是她用碎布缝的,眉眼绣得歪歪扭扭,却能看出是个男人的样子。他认得这布人,是她刚嫁过来那年做的,说能替他挡灾。他当时还笑她迷信,随手扔在箱底,没想到她一直收着。
“哥,你别吓我。”刘佳琪拉着他的胳膊,眼泪掉下来,“咱们去找人帮忙吧,让村里人一起找……”
大山甩开她的手,走到灶房。锅里的腊肉还冒着热气,油花浮在上面,像层凝固的血。他拿起勺子往嘴里舀,烫得直吐舌头,眼泪却突然涌了上来。
他想起昨夜李秋月说“我不跟你过了”,想起她剪头发时决绝的样子,想起她最后看他的眼神,像看块路边的石头。
原来她不是在说气话。
原来那些他以为能一直攥在手里的东西,早就在他一次次的打骂和冷落里,磨成了粉末。
刘佳琪还在旁边哭哭啼啼,说要去报官。大山忽然觉得很烦,抓起灶台上的刀就往门外走。
“你去哪?”刘佳琪拉住他。
“找她。”大山的声音很平静,平静得像一潭死水,“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他走出院门的时候,看见门槛上那粒纽扣。阳光照在上面,亮闪闪的,像颗没哭完的眼泪。灶房的烟囱安安静静地立着,再也不会有炊烟冒出来了。
山风穿过空荡荡的院子,卷起地上的碎布片,打着旋儿往远处飘。远处的老槐树下,两个歪歪扭扭的脚印还在,只是其中一个,已经被新的泥水填满了,再也看不出原来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