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制度……法律……民意……”他低声重复着这几个关键词,嘴角勾起一丝意味难明的弧度,“很美好的构想,米哈伊。比我在你这个年纪时的想法,要……宏大,也更符合教科书里的理想图景。”
他抬起眼,目光再次变得锐利,但这次,锐利中夹杂着一丝审视,一丝探究,甚至是一丝……隐忧。
“但是,我的儿子,你把人性,把政治,想得过于简单了。”埃德尔的语气变得沉重,“法律由人制定,也由人执行。制度需要人来运转。而人心……是这个世界上最复杂、最不可靠的东西。民意如流水,今天可以拥戴你,明天就可能抛弃你。你将国家的命运寄托在变幻莫测的民意和可能被利益集团操纵的议会之上,这何尝不是一种更大的冒险?”
他站起身,走到那幅巨大的、标注着罗马尼亚现今疆域的地图前,背对着米哈伊。
“你看到的是制度的美好,我看到的,是隐藏在制度背后的陷阱。是政党之间为了选票而无休止的攻讦和内耗;是特殊利益集团通过金钱和媒体对政策的绑架;是外部势力通过渗透和影响,对一个失去强大核心领导力的国家进行的分化与瓦解。”
他转过身,目光灼灼地盯着米哈伊:“你认为,在我们东边那个庞大的、虎视眈眈的邻国,在我们西边那些看似友好、实则各怀心思的强国面前,一个依靠‘成熟制度’和‘民意’运转的罗马尼亚,能有多大的抗风险能力?当危机真正来临,需要快刀斩乱麻的时候,冗长的辩论和妥协能救得了国家吗?”
“我所构建的体系,或许依赖于我个人,但它的高效和集权,本身就是应对这个依然危险世界的铠甲和利剑!”埃德尔的语气带着一种近乎固执的坚信,“至于未来……我相信,在我打下足够坚实的基础之后,自然会有适合那个时代的调整。但绝不是现在。现在,罗马尼亚还需要这柄集中的、强有力的‘国王之剑’。”
父子二人的目光在空中交汇,不同的理念如同无形的气流在书房中碰撞。一边是基于铁血现实和个人威望的“开明专制”,坚信集权是乱世强国、抵御外侮的不二法门;一边是面向未来和制度建设的“君主立宪”,相信法治、民主与民权才是国家长治久安的基石。
这是两代人的隔阂,是两种统治哲学的碰撞,也是一个国家在十字路口面临的两种可能的前路。
米哈伊看着父亲眼中那份不容置疑的坚定,知道在核心理念上,短时间内谁也无法说服对方。他沉默了片刻,再次开口时,语气变得更加沉稳和务实。
“父亲,我并非要求立刻改变现有的一切。我也深知外部环境的复杂与险恶。”他选择了一种更易被接受的表述方式,“我只是认为,我们应该开始朝着那个方向,进行一些铺垫和探索。比如,逐步强化司法独立性,鼓励更具建设性的舆论监督,在地方治理中给予更多自治空间……这些微小的、渐进的改变,可以为未来打下更坚实的基础,而不至于在需要转变时显得突兀和被动。”
埃德尔凝视着儿子,看着他眼中那份与年龄不符的沉稳和执着,看着他试图在理想与现实之间寻找平衡点的努力。他心中的那丝不悦和担忧,渐渐被一种更为复杂的情绪所取代——有无奈,有感慨,或许,还有一丝微弱的、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期待?
他走回座位,重新坐下,挥了挥手,仿佛要驱散空气中那过于凝重的气氛。
“看来,你在剑桥和特兰西瓦尼亚,确实学到了不少东西。”他的语气缓和下来,带着一丝疲惫,“你的想法……有其价值。或许,是我老了,有时候过于依赖过去的经验。”
他没有直接赞同,但也没有否定。这本身,就是一种态度的松动。
“未来的路,终究要由你们这一代人去走。”埃德尔的目光变得有些悠远,“我所能做的,就是在我的有生之年,尽可能地为罗马尼亚扫清障碍,积蓄力量,让它在你接手的时候,拥有更多的选择权和更大的容错空间。”
他端起酒杯,向米哈伊示意了一下:“至于最终选择哪条道路……那将是你的责任和考验了。我只希望,无论你选择何种道路,都不要忘记今天手握‘国王之剑’时立下的誓言——守护罗马尼亚,让它永恒。”
米哈伊郑重地点了点头:“我永远不会忘记,父亲。”
父子二人的酒杯在空中轻轻虚碰了一下,发出一声清脆的鸣响。这声响,仿佛既是妥协,也是传承的确认。
然而,在埃德尔一世深邃的眼眸底部,那一丝隐忧并未完全散去。他清楚地知道,理念的差异,绝非一次谈话可以弥合。他为自己选择的继承人所展现出的独立思考能力感到欣慰,但也为他所选择的、那条看似光明却可能布满荆棘的“不同道路”,感到一丝深藏于心的忧虑。
未来的罗马尼亚,是会沿着他亲手铺设的钢铁轨道继续轰鸣向前,还是会在儿子的引领下,转向一条未知的、充满更多变量的航路?
这个问题,如同窗外布加勒斯特深沉的夜色,没有答案。只有时间,才能给出最终的判决。而此刻,书房内的父子,只能在这不同的道路起点,各自坚守着对祖国那份同样炽热、却形态迥异的爱与责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