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无话。车子驶出市区,灯火渐稀,最终在一片荒草丛生的河滩旁停下。远处,一栋废弃的圆形塔楼像沉默的巨人般矗立在夜色里,那就是废弃的水文观测站。
关越熄了火,却没有立刻下车。他转过头,在昏暗的光线下看着于倩倩:“里面都安排好了。你只管跳,跳出你全部的情绪。其他的,交给我。”
他的语气平静,却带着一种让人心安的力量。于倩倩点了点头。
两人下车,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向观测站。铁门早已锈蚀,虚掩着。推开门的瞬间,于倩倩愣住了。
观测站内部异常空旷,穹顶很高,破败的仪器设备已被清到四周。中央场地被打扫出来,地面甚至简单铺设了深色的地胶。几盏大功率的便携式摄影灯架设在周围,光线却并未全部打开,只留下一束极其强烈的顶光,精准地打在场地正中央,形成一道孤寂而耀眼的光柱,如同舞台的追光。光束之外,是深不见底的黑暗。
一个穿着黑色连帽衫、看不清面容的男人正站在一台架好的专业摄像机后,对着关越微微点头示意,随后便专注于调试设备,沉默得像一道影子。
这场景,简陋却充满了仪式感,甚至带着一种近乎神圣的孤绝。那束光,像是在黑暗宇宙中单独为她点亮的一颗恒星。
关越推了她一把,力道很轻:“去吧。那是你的舞台。”
于倩倩深吸一口气,脱下外套,一步步走向那束光。每靠近一步,心跳就更重一分。当她最终踏入光柱之中时,仿佛踏入了一个与世隔绝的结界。强光刺得她微微眯眼,周围的一切都隐没在黑暗中,只剩下她自己,和脚下这一小片被照亮的土地。
她站定,闭上眼睛,调整呼吸。所有的杂念——徐晨的虚伪、苏桐的恶毒、张导的背叛、被解约的恐惧——如同潮水般涌来,却又在达到的瞬间,被她强行压了下去,转化为胸腔内一股汹涌的、亟待喷薄的力量。
黑暗中,传来关越低沉的声音:“开始。”
没有音乐。
只有一片死寂。
但于倩倩的体内,早已响起了属于自己的乐章——那是心碎的声音,是愤怒的咆哮,是不屈的呐喊,是热爱的澎湃!
她动了。
起势是一个极慢的控腿,身体绷成一道隐忍的弧线,仿佛承载着千钧重压。然后,毫无预兆地,力量爆发!一个迅猛的旋转接大跳,动作充满了挣扎与反抗的力度,仿佛要挣脱无形的枷锁!落地无声,紧接着是一连串细腻却痛苦的地面动作,手指抠抓地胶,像是要在绝境中抓住什么……
她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跳被信任之人推入深渊的震惊与剧痛,跳面对漫天污蔑的愤怒与嘶吼,跳失去一切的绝望与茫然,最后……跳那即便身处泥沼、也从未真正熄灭的、对舞蹈近乎本能的热爱与执着!
她的动作时而狂风暴雨,时而细雨无声,将现代舞的爆发力与芭蕾的控制力完美融合,每一个呼吸都与动作紧密相连。汗水飞洒,在强光下如同碎裂的水晶。旧练功服包裹着她纤细却充满力量的身躯,那洗得发白的布料,此刻成了她抗争命运最直白、最震撼的注脚。
没有音乐,她的喘息声,身体与地胶的摩擦声,成了最原始、最动人的配乐。
光束之外,黑暗中,关越倚在冰冷的墙壁上,一动不动地看着光柱中那个忘我舞动的身影。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那双眼睛,在黑暗中亮得惊人,里面翻涌着极其复杂的情绪——有震撼,有痛惜,有愤怒,还有一种深藏的、几乎要破笼而出的炽热。他夹着烟的手指停顿在半空,忘了吸,直到烟灰簌簌落下。
摄像机后的男人同样全神贯注,镜头紧紧追随着舞者,捕捉着每一个细微的表情和充满张力的动作。
一曲终了。
于倩倩用一个耗尽全部力气的伸展动作作为结束,定格在光柱中。胸膛剧烈起伏,汗水顺着下颌线滴落,她微微仰着头,闭着眼,像一尊刚刚经历洗礼、疲惫却圣洁的雕塑。
寂静。
死一般的寂静。
然后,黑暗中,响起一下、两下、三下……缓慢而清晰的掌声。
是关越。
他一步步从黑暗中走出来,走进光柱的边缘,目光始终没有离开她。他的掌声并不响亮,却带着千钧重量,重重地敲在于倩倩的心上。
于倩倩缓缓睁开眼,泪水和汗水模糊了视线,但她清晰地看到了关越眼中的那抹无法伪装的震撼与……激赏。
四目相对。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剧烈运动后的炽热喘息和无声的、汹涌的情绪波动。
“很好。”关越的声音沙哑得厉害,他走到她面前,停下脚步。距离很近,她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烟草味和自己身上浓烈的汗味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种奇异的气息。“比我想象的……还要好。”
他的目光落在她汗湿的额头、绯红的脸颊、微微颤抖的手臂上,那眼神不再是平日的冷静克制,而是带着一种滚烫的、几乎要灼伤人的温度。
于倩倩的心脏狂跳,不仅仅是因为刚刚的舞蹈,更因为他此刻毫不掩饰的目光。她想说点什么,却发现自己喉咙干涩,发不出任何声音。
关越忽然伸出手,不是落在她的头顶,而是用指腹,极其轻柔地、小心翼翼地擦过她眼角残留的泪痕和额角滑落的汗珠。
他的指尖带着一丝微凉,触碰到她滚烫的皮肤,却像点燃了另一簇火焰。
于倩倩浑身一颤,下意识地想要后退,身体却僵在原地,动弹不得。他的动作那样自然,又那样亲密,打破了两人之间一直存在的那道无形界限。
“疼吗?”他低声问,目光落在她旧伤未愈、又因剧烈舞蹈而再次泛红的脚踝上。
于倩倩怔怔地摇头。
关越收回手,指尖蜷缩了一下,仿佛那触碰也烫伤了他自己。他移开目光,恢复了惯有的冷静,只是声音依旧有些低哑:“走吧。剩下的事,交给我。”
他脱下自己的外套,不由分说地披在她微微颤抖的、汗湿的肩上,拢了拢,隔绝了夜间的寒气。
于倩倩裹紧带着他体温和气息的外套,低着头,跟在他身后,走向黑暗。心脏依旧在胸腔里失序地狂跳,方才舞蹈带来的亢奋还未消退,又被另一种陌生的、慌乱的悸动所取代。
那个穿着连帽衫的男人已经收拾好设备,无声地消失在黑暗里,仿佛从未出现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