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初的十天,无疑是炼狱。每一分每一秒都被一种近乎生理性的痛苦和巨大的失落感所填充。她像一具被抽空了灵魂的躯壳,严格遵循着萧禾在电话咨询中布置的“生存指南”,机械地完成一项项任务,以此对抗内心那片无边无际的黑暗:她强打精神联系了多家房屋中介,最终在距离公司通勤更方便、但环境相对陌生的区域,找到了一间面积不大但朝南、带有一个小阳台的一室一厅公寓。签下短租合同的那一刻,她的手在颤抖,那不仅仅是一份居住协议,更像是一纸宣告独立、面对未知的军令状。她独自去宜家,挑选最简单的家具,看着工人们将板材组装成床、书桌、衣柜,这个过程充满了笨拙和疏离感,但也让她感受到一种亲手重建生活的、微弱的掌控感。她强迫自己每天去附近的超市采购,学着辨认蔬菜的新鲜度,计算着一个人的食量,笨拙地给自己烹饪虽然简单、但热气腾腾的食物,哪怕味蕾如同失效,进食仅仅是为了维持这具皮囊的基本运转。她甚至设定闹钟,每天傍晚必须下楼散步半小时,沿着小区外的林荫道慢慢行走,感受夕阳的余温、晚风的轻抚,观察路边嬉戏的孩童、牵手散步的老人,尽管这一切在她眼中都像隔着一层模糊的毛玻璃,缺乏真实的触感,但她知道,她必须让自己重新与这个世界建立连接。
与陈煜的彻底断联,是胸口一道始终无法真正愈合的、隐隐作痛的伤口。最初的愤怒、不解和那种被背叛的尖锐刺痛,随着时间流逝,渐渐沉淀为一种更深的、绵长而无声的悲伤,以及一种难以言说的、仿佛生命被硬生生剜去一块的空洞感。她不再像最初几天那样,神经质地反复查看手机,期待着什么不可能的奇迹出现。但那种被如此彻底地抹去、仿佛几年的共同生活只是一场虚幻泡影的感觉,时常在夜深人静时,如同潮水般涌来,将她淹没,让她窒息。她常常翻看情绪笔记本上前十几页的记录,那些用颤抖笔迹写下的、字字泣血的控诉和绝望的呐喊,如今读来,竟像是另一个陌生人在极度痛苦下的呓语,带着一种不真实的遥远感。
萧禾每周一次的电话咨询,成了她在这片情感废墟中最重要的锚点和灯塔。他的声音透过电流传来,一如既往的冷静、平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专业力量。他耐心地倾听她语无伦次的叙述,帮助她识别“创伤后应激反应”的各种表现——闪回、噩梦、过度警觉、情感麻木……他引导她进行简单的“正念练习”,教她如何在情绪风暴来袭时,将注意力锚定在当下的呼吸、脚底接触地面的感觉,或是手中水杯的温度上,而不是被对过去的反复咀嚼和对未来的无边恐惧所卷走。他从不给她虚幻的安慰或空洞的鼓励,只是坚定地、反复地向她传递一个核心信息:感受你的感受,它们都是真实且有效的,但不要被这些感受所定义。你正在经历一场重大的丧失,允许自己悲伤,允许自己痛苦,这是正常的哀悼过程。但同时,请看到你每一天为生存所做出的、哪怕微小的努力,那才是你生命力的证明。
这个过程缓慢、艰难,且反复无常。常常是刚感觉好一点,一点微小的触发点——一首共同听过的老歌、路过一家曾一起光顾的餐厅、甚至只是一个似曾相识的背影——就能让她瞬间被打回原形,溃不成军。但就像在黑暗中摸索前行,即使不断跌倒,只要方向没错,总能离出口近一点。渐渐地,一些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微小的变化开始悄然发生。她发现自己能够完整地看完一部两个小时的电影,而不会中途因为某个触动心弦的情节而情绪失控、泪流满面;她能够和苏可进行一次持续整个下午的下午茶,虽然她们默契地绝口不提陈煜这个名字,但她可以真切地听到苏可讲的八卦,并且发自内心地笑出声来,而不是之前那种勉强挂在脸上的、空洞的笑容;她甚至开始尝试重新接触停滞了一段时间的工作,将一部分被痛苦占据的精力,重新投入到熟悉的项目策划和问题解决中,那种久违的、通过努力获得成果的微小成就感,像寒夜中一簇微弱的火苗,虽然不足以驱散全部寒冷,却实实在在地一点点温暖着她那颗几乎被冰封的心脏。
然而,真正的、决定性的转折点,发生在大约两周前的一个平静的周末下午。她正在新租的公寓里,整理从酒店搬过来的最后一批零碎物品,试图将这个临时的栖身之所布置得更像一个“家”。在一个堆放杂物的纸箱底部,她无意中翻出了一个已经被压得有些变形的旧手机盒。打开一看,里面竟然是她多年前淘汰下来的那部旧智能手机,以及一些杂七杂八早已被遗忘的小物件:几枚生锈的发夹,几张过期的会员卡,还有——她的心跳漏了一拍——一个已经褪色、链扣甚至有些发黑的廉价银质手链。那是陈煜送她的第一个生日礼物,当时他们还很穷,他省吃俭用买了这个,她曾视若珍宝。
鬼使神差地,她找出了适配的充电器,给那部早已被时代淘汰的旧手机充上了电。等待开机的那几分钟,她心里有种莫名的、混杂着好奇和不安的预感。屏幕终于亮起,熟悉的开机画面过后,系统提示有未读的短信备份。她随意地滑动屏幕翻看着,那些来自同学、朋友、以及早期和陈煜之间的、充满青涩爱意的文字,像隔着厚重岁月的尘埃,虽然还能辨认出轮廓,却已经无法再在她心中激起太大的波澜,仿佛是在阅读别人的故事。
直到,她的手指停在了一条来自完全陌生号码的短信上。信息接收的时间戳,清晰地显示在多年以前,一个她至今记忆犹新的时间点——那是她和陈煜恋爱后第一次爆发严重争吵之后不久。那次争吵的原因她已经记不清了,只记得那种天崩地裂的感觉和之后长达数天的冷战。而这条短信的内容很短,只有一句措辞谨慎甚至有些生硬的话:“林小姐,你好,冒昧打扰。我是黄莺。有些关于陈煜的事情,我认为或许你应该知道。如果方便,请联系我。”
这条短短的信息,像一道惨白的闪电,骤然劈开了被时间尘封的记忆迷雾。林泠浑身冰冷,呼吸几乎停滞。她清晰地记起来了!当时她正处于极度脆弱、自我怀疑的状态,收到这条来自“情敌”(当时她已隐约察觉黄莺对陈煜的不同)的短信,第一反应是巨大的羞辱和愤怒,认为这是黄莺赤裸裸的挑衅和炫耀。她在盛怒和伤心之下,几乎立刻删除了这条信息,并且将这种被“欺负”的委屈转化为对陈煜的妥协和讨好,主动缓和了关系,从而也将内心深处对黄莺和陈煜关系的疑虑更深地压抑了下去。
此刻,时隔多年,在经历了这一切之后,再次看到这条早已被遗忘的信息,林泠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天灵盖。一个可怕的、被她自己亲手忽略和压抑已久的可能性,如同沉船般缓缓浮出水面:难道,黄莺当年并非挑衅,而是真的想告诉她什么?难道,陈煜的问题,他性格中那些黑暗的、具有破坏性的部分,远比她所以为的出现得更早、更深刻?自己这些年,是否一直活在一个由谎言和 maniption(操纵) 构筑的虚假现实里?
这个想法让她如坠冰窟,浑身抑制不住地颤抖起来。她立刻尝试用这部旧手机回复那个早已存入历史尘埃的号码,听筒里传来的,果然是“您拨打的号码是空号”的冰冷提示音。她坐在一堆还未拆封的杂物中间,心跳如鼓,大脑一片混乱。犹豫了很久,挣扎了很久,最终,一种想要弄清楚真相、彻底打破这一切迷雾的强烈冲动,压倒了对可能再次面对羞辱的恐惧。她拿起现在用的手机,找到黄莺的微信(自从酒吧那次后,她们再无联系),深吸一口气,发出了一条极其简短、不带任何情绪色彩的信息:“黄莺,我是林泠。如果你现在仍然觉得有什么是我应该知道的,我愿意听。”
信息发出后,她将手机扔在沙发上,仿佛那是什么烫手山芋,整个人陷入一种焦灼的等待和巨大的不确定中。她不知道黄莺会如何反应,是否会嘲笑她的后知后觉,甚至不确定这个号码是否还在使用。
出乎她意料的是,等待的时间并不算太长。几个小时后,手机屏幕亮了,黄莺竟然回复了。没有寒暄,没有表情符号,没有一句多余的废话,只有一段长长的、措辞冷静甚至带着几分疏离的文字。那段文字,像一把锈迹斑斑却依然锋利的钥匙,终于插进了那扇一直紧锁的、通往残酷真相核心的门锁,并且,缓缓地转动了。
黄莺在信息中坦率地承认,她多年前确实试图联系过林泠。她澄清,自己并非像林泠可能一直认为的那样,是一个处心积虑、试图抢夺别人男友\/丈夫的“入侵者”。她与陈煜的业务合作其实开始得更早,最初她确实欣赏他出众的工作能力和野心,但随着接触加深,她逐渐窥见了他完美人设之下,性格中极度自恋、控制欲极强且缺乏基本共情能力的阴暗面。他极其善于在公众场合和事业伙伴面前营造完美形象,但私下里,对身边最亲近的人,却往往表现出极端的苛刻、冷漠和一种需要通过贬低、否定来维持绝对控制的倾向。黄莺自己也曾一度被他的表象所迷惑,有过一段非常短暂的、基于商业利益和某种虚荣心的暧昧期,但她很快清醒地认识到这种关系的危险性和不健康,并试图理智地抽身而退。她目睹了陈煜与林泠的关系,看到了林泠在这段关系中显而易见的痛苦、挣扎和日益被消耗的状态,出于一种复杂的、连她自己可能都说不清的心理——或许是残留的良知带来的怜悯,或许是对自己也曾卷入其中的愧疚,或许仅仅是想戳破陈煜的假面——她当年才发出了那条提醒的信息。只是阴差阳错,林泠在当时的情境下误解了其意图。
而近期发生的这一切,黄莺解释道,背景是她与陈煜因为一个关键项目的巨大利益分配问题彻底闹翻,关系降至冰点。陈煜后来的种种行为,包括故意模糊与她的边界,默许甚至引导她出现在家庭场合,很大程度上是一种精心的、充满恶意的报复和操控手段。他一方面是想向黄莺展示他对林泠的“绝对控制力”和影响力,作为一种施压和羞辱;另一方面,更是为了将本就脆弱敏感的林泠逼到情绪崩溃的边缘,从而坐实她“情绪不稳定”、“歇斯底里”的罪名,为他最终结束关系、并可能在财产分割等事宜上占据道德高地铺平道路。那晚在酒吧,她的落寞和与林泠对视时那一闪而过的慌乱与愧疚,正是因为她也深陷与陈煜激烈斗争的泥潭,身心俱疲,并且对于自己被利用作为伤害林泠的工具,感到深深的不安和无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