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过了多久,一阵极其刺耳的轮胎摩擦地面的声音猛地将她惊醒!紧接着是震耳欲聋的撞击声、玻璃碎裂的爆响、金属扭曲的呻吟……身体被一股完全无法抗拒的巨力狠狠地抛起,又重重地落下……剧痛瞬间席卷了全身,意识像断线的风筝,迅速被无边的黑暗吞噬……
在彻底失去意识的前一瞬,她眼前最后闪过的,是苏秦在蓝眼泪映照下,那双含着笑意与期许的深邃眼眸,和他低沉而坚定的声音——
“明年,我们还在这里相见。”
……
……
……
巨大的救护车鸣笛声划破夜的宁静,红蓝闪烁的灯光映照在扭曲的车辆残骸和散落一地的行李上,勾勒出一幅残酷而混乱的画面。生命在此刻显得如此脆弱,刚刚还在编织的美好未来,在一声巨响后,戛然而止。
她,带着那个关于蓝色大海的约定,沉入了无边无际的黑暗之中。
那个明年四月之约,她注定,要失约了。
省立医院,神经外科重症监护室。
时间在这里仿佛被调慢了流速,每一分每一秒都拖着沉重的脚步。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混合了消毒水、药物以及某种难以名状的、属于生命挣扎气息的味道,冰冷而滞重。只有监护仪器上规律跳动的数字和线条,以及输液管内液体一滴、一滴缓慢坠落的节奏,证明着时间仍在流逝。
蓝盈盈已经在这里躺了两年。
七百多个日夜,对于清醒的人来说,是岁月的变迁,是生活的继续;而对于病床上沉睡的她,以及日夜守候在旁的亲人而言,却是一场漫长到几乎望不到尽头的凌迟。
她比刚入院时更加消瘦,曾经灵动的脸庞如今深深凹陷下去,肤色是长期不见阳光的、近乎透明的苍白。那双曾映照过大海星辰和某人身影的眼睛,此刻紧紧地闭合着,长而密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两弯沉寂的阴影。她的头发被剃掉过,又长出了细软的一层,贴在头皮上,更显得脆弱不堪。各种维持生命的管路——鼻饲管、气管套管、深静脉置管——像一些丑陋的藤蔓,缠绕着她孱弱的身体,将她与冰冷的仪器连接在一起,维持着这具躯体最基本的功能。
“盈盈,今天天气很好,外面的阳光暖洋洋的。”母亲的声音沙哑而疲惫,却依旧坚持着每日的“功课”。她坐在床边的椅子上,握着女儿那只没有输液、瘦得几乎只剩骨头的手,掌心小心翼翼地避开手背上密集的针眼和固定的胶布,轻轻地摩挲着。那只手,冰凉而柔软,没有任何回应。
“你爸爸去菜市场了,说买条新鲜的鲈鱼,熬汤给你喝……你以前最爱喝他熬的鱼汤了,总说比外面卖的都鲜……”母亲絮絮叨叨地说着,从父亲的鱼汤,说到楼下花坛里新开的月季,说到邻居家考上大学的孩子,说到最近电视里播的电视剧……内容琐碎而日常,仿佛女儿只是在安静地聆听,下一刻就会睁开眼,笑着回应一句。
然而,没有。只有监护仪规律的“嘀嘀”声,像是冷酷的倒计时,敲打在母亲早已千疮百孔的心上。
两年前的那通电话,是她此生都不愿再回忆的噩梦。女儿兴高采烈地去旅行散心,说好了回来要焕然一新,重新开始。等来的,却是交警冰冷的事故通知和医院发出的病危通知书。高速公路上,多车连环追尾,女儿乘坐的大巴是受损最严重的几辆之一。
抢救,手术,再抢救,重症监护……家里的积蓄像流水一样花出去,她和丈夫轮流守候,辞去了工作,卖掉了车子,搬到了离医院更近的出租屋。从最初的以泪洗面、祈求神明,到后来的麻木坚持、习惯绝望,他们经历了所有植物人家属所能经历的一切煎熬。
希望,像风中残烛,一次次被医生的理性判断几乎吹灭,又一次次因为他们不肯放弃的执念而微弱地重新燃起。
“医生说了,要有耐心,要坚持跟她说话,刺激她的听觉神经……”这话,母亲既是说给女儿听,也是说给自己听,像是在念一道能够起死回生的咒语。“你一定会醒的,对不对?你那么坚强,小时候摔那么重都不哭……你答应妈妈,一定要醒过来……”
泪水无声地滑过母亲布满细纹的脸颊,滴落在蓝盈盈苍白的手背上,晕开一小片湿痕,但那手的主人,毫无知觉。
护工王阿姨轻轻推门进来,开始每日的护理工作——翻身、拍背、按摩肢体以防止肌肉萎缩和褥疮。她的动作熟练而轻柔,带着一种职业性的平静。看着这对母女,她在心里默默叹了口气。这样的场景,她见过太多,但每一次,依然会感到心酸。生命无常,幸福脆弱。
“蓝姐,您去休息会儿吧,喝口水,这儿有我呢。”王阿姨轻声劝道。
蓝母摇摇头,用袖子擦了擦眼泪:“我不累,我再跟她说会儿话。”她固执地相信,女儿能听到,她的呼唤,总有一天能把女儿从那个深不见底的黑暗世界里拉回来。
她不知道的是,在女儿沉寂的意识深处,那片无边的黑暗里,并非绝对的虚无。偶尔,会有一点极其微弱的、破碎的光影闪过。有时是翻涌的、带着咸腥气息的蓝色海浪;有时是一个模糊的、高大的背影;有时,是一句低沉缱绻的、仿佛来自遥远天际的呼唤——“明年,我们还在这里相见……”
那光影和声音太模糊了,像信号不良的旧电视屏幕,闪烁一下,便迅速被更沉重的黑暗吞噬,留不下任何清晰的痕迹,只余下一丝若有若无的、牵扯着心脏的悸动。这悸动太微弱,无法传递到肢体,无法唤醒沉睡的神经,只能在她封闭的世界里,激起一圈微不足道的涟漪,然后复归死寂。
她被困在了时间之外,身体停留在事故发生的瞬间,而灵魂,或许正在某个混沌的边界,徒劳地挣扎,试图抓住那一点点关于蓝色和大海的记忆碎片。
城市的另一端,苏秦站在自己设计工作室的落地窗前,指间夹着一支燃了半截的香烟,却没有吸。夜色深沉,窗外是璀璨的城市灯火,勾勒出冰冷而繁华的天际线。他的工作室位于这栋写字楼的高层,视野极佳,能俯瞰大半个城市的车水马龙。然而,此刻这万家灯火的景象,却丝毫无法温暖他内心的空旷与寂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