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红缨垂眸看着蹲在自己脚边的少年,月光勾勒出他低垂的、线条分明的侧脸,带着少年人特有的倔强和不甘。
这副被契约强制“驯服”的模样,本该让她觉得掌控在握,可此刻,看着他紧抿的唇线和微微颤动的睫毛,再想到自己此刻强撑无力的状态,她心底竟掠过一丝……近乎同病相怜的、荒谬的怜惜?
这陌生而软弱的感觉让她自己都悚然一惊,随即被更深的疲惫和一种强烈的自我厌弃取代。她不能这样!这不该是她!
“行了。”
她有些突兀地、甚至带着点慌乱地抽回脚,仿佛要急切地斩断那丝不该有的涟漪和自身流露的软弱。
“去,打盆热水来,本将军要泡脚解乏。”
她的声音重新裹上了一层薄冰,试图用命令重建熟悉的距离和掌控感。
她需要冰冷的水和独处的片刻,让那个坚不可摧的谢将军重新归位。
陆沉玉如蒙大赦,身体的控制权瞬间回归。
他几乎是立刻起身,一言不发地快步走出木屋,动作快得像在逃离什么洪水猛兽。
冰冷的夜风让他灼热的头脑稍稍冷却,他大口呼吸着,试图驱散鼻尖残留的她的气息和心底那份因窥见统帅“另一面”而产生的混乱。
很快,他端着一盆热气腾腾的水回来,放在她脚边。
“太烫了。”
谢红缨瞥了一眼氤氲的蒸汽,声音恢复了惯常的冷静,甚至刻意带上了一丝挑剔的强硬,像是在用力擦拭掉刚才那片刻的失态,“用你的灵力,把它调和成温的。青帝长生决的木灵之力,这点小事总能办到吧?”
她用了点激将的语气,试图将气氛拉回她熟悉的主仆轨道。
陆沉玉咬了咬牙。
又是这样!
被命令着使用自己辛苦修炼的力量,去做这种微不足道的小事!
他深吸一口气,凝聚心神。这一次,契约只要求结果——水温适中。他伸出手指,指尖萦绕着柔和而充满生机的青绿色光芒,小心翼翼地探入滚烫的水中。
精纯的木系灵力如同最细腻的梳子,温柔地梳理、抚平水中狂暴的热量,引导着它们变得温顺、熨帖。滚烫的水温在他指尖青芒的流转下,迅速变得温暖宜人,水面甚至泛起一层柔和的、充满生机的微光。
整个过程,他专注得如同在施展高阶疗伤术法,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比经历一场战斗还要耗费心神——更多是精神上的屈辱与对抗。
他宁愿去和金丹修士再硬拼一场,也不愿被这样“驱使”着展示自己的力量,尤其在她面前,在她刚刚流露过脆弱之后。
谢红缨试了试水温,恰到好处的暖意从脚底蔓延上来,确实驱散了不少寒意和深入骨髓的疲惫。
她看着水中那层因木灵之力而泛起的、象征着勃勃生机的微光,又看了看少年专注而隐忍的侧脸。那份被强行压抑的别扭感又涌了上来,还夹杂着一丝……连她自己都不愿深究的、对这份精妙掌控力的欣赏?
这小子,对灵力的掌控确实精进了不少……这念头让她更加烦躁不安,仿佛欣赏他,也是在否定自己刚才的软弱。
“嗯,可以了。”
她将双脚浸入温热的水中,暖意包裹上来,她再次靠回床头,闭上了眼睛,仿佛要将所有的情绪——疲惫、脆弱、烦躁、那丝不该有的欣赏——都彻底隔绝在外,用沉默重新筑起堡垒。
陆沉玉沉默地退到一旁,背对着她,面朝着月光清冷的窗户。
木屋内只剩下水声轻微的晃动和她均匀却并不安稳的呼吸声。
空气中弥漫着药草味、湿气、以及一种无声的、名为暧昧与挣扎的张力,其中更夹杂着女将军竭力掩藏却终究泄露的疲惫与片刻软弱。
他感受着体内依旧奔腾的灵力,感受着堪比金丹的肉身之力,感受着足以媲美半步元婴的灵魂强度……这些力量足以让他傲视同辈,甚至挑战更强的存在。
可此刻,在身后那个闭目养神、刚刚显露出易碎一面的女人面前,在她一句轻飘飘的命令下,这些力量都显得那么无力。
他就像一头被无形缰绳拴住的幼龙,空有撼山之力,却挣脱不了那灵魂层面的束缚。
有力使不出的憋屈感,被征服、被掌控的屈辱感,混杂着那丝因窥见她脆弱而产生的、不该有的悸动与保护欲,在他胸腔里翻江倒海,几乎要将他撕裂。
他紧紧握住了拳头,指节发白,指甲深深陷入掌心。
不知过了多久,谢红缨的声音打破了沉寂,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喑哑,仿佛刚刚从一场内心的鏖战中挣脱:“好了,水凉了。倒掉吧。”
她顿了顿,声音更低了些,几乎融入了夜色,带着一种复杂难辨、超越了主仆命令的意味,像是命令,又像是……某种笨拙的掩饰:“你……也早点休息。明日深入敌后,凶险难测……自己……多加小心。”
最后几个字,轻得如同叹息,带着一种连她自己都未明说的忧虑。
陆沉玉身体微不可察地一震。
他没有回头,只是僵硬地应了一声:“是,将军。” 声音干涩。
他端起水盆,转身走向门口。在掀开帘子踏入夜色的前一瞬,他终究还是忍不住,用眼角的余光飞快地扫了一眼床上。
谢红缨依旧闭着眼,靠在床头,月光勾勒出她略显苍白的脸颊和紧抿的唇线。
那份统帅的刚硬似乎重新覆盖上来,但细看之下,眉宇间残留的浓重疲惫和一种深沉的、无人可诉的孤寂,却如同影子般挥之不去。那紧闭的双眸下,仿佛还藏着方才一闪而逝的脆弱余痕。
他迅速收回目光,像是被那孤寂烫到,大步走入寒冷的黑暗中,仿佛要将木屋里那令人窒息的暖昧、挣扎、以及统帅那短暂卸甲后令人心悸的柔弱,彻底甩在身后。
木屋内,只剩下谢红缨一人。
她缓缓睁开眼,目光没有焦点地落在自己刚刚浸泡过、还残留着温热水汽的双脚上,又仿佛穿透了墙壁,看向少年消失的方向,那黑暗中,似乎还残留着他身上淡淡的药草气息。
她抬手,指尖无意识地、带着点迷茫地拂过自己刚才被他捏过的肩颈处,那里似乎还残留着一点不属于自己的、带着生涩力道的温度。
夜还很长,而天亮之后,她必须重新成为那个无懈可击的天阙战神,玄冥教廷的威胁越来越大,容不得她片刻的放松。
一声极轻、极复杂,饱含着疲惫、自嘲、以及一丝连自己都无法解读的怅惘的叹息,终于从她唇边逸出,消散在寂静的木屋里,也消散在她自己都理不清的心绪迷雾之中。
唉...天阙,将向何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