密电破译完成的那一刻，指挥中心里静得能听到汗水滴落在控制台上的声音，以及远处柴油发电机沉闷而规律的嗡鸣。空气中弥漫着一种近乎凝固的紧张，仿佛每一个氧分子都承载着千钧重量。
译电员，一个名叫小林的上等兵，脸色因为长时间的专注和巨大的压力而显得有些苍白。他深吸一口气，稳定住微微颤抖的双手，将打印出来的电文从打印机上取下，转身，以最标准的队列动作，双手递交给站在身后的旅长梁民生。那薄薄的一张纸，仿佛重若千钧。
梁民生面容沉静，但紧抿的嘴角和眼底深处一闪而过的精光，暴露了他内心的波澜。他没有立刻去看内容，而是先扫了一眼小林，声音平稳地开口：内容完整吗？
报告旅长！完整破译，核对三遍，确认无误！小林挺直胸膛，声音因激动而略带沙哑，但异常坚定。
梁民生这才接过电文，目光如炬，迅速扫过那几行简洁到近乎苛刻的文字：
`【昆明市盘龙区第一安全区致云南驿。确认贵部身份。启用备用频率：7.095mhz，密码本索引：klm-042。下一个整点联络。】`
没有问候，没有寒暄，没有对自身情况的任何描述，甚至没有对云南驿这边情况的询问。只有最纯粹、最冰冷的军事指令格式——确认，指示，时限。这种冷静到近乎冷酷的回应风格，像一盆冰水，浇熄了指挥中心里部分人刚刚燃起的兴奋火苗，却反而让梁民生紧绷的神经稍稍松弛了一丝。
只有真正在高度纪律性和危机意识下运转的军队系统，才会在这种历史性的接触时刻，摒弃一切不必要的情绪和冗余信息，将效率和安全置于首位。花言巧语可能是糖衣炮弹，但这种硬邦邦的、充满专业术语的指令，更像是自己人的语言。
备用频率，密码本索引……站在一旁的通讯科长，伸着脖子看清电文内容后，脸上难以抑制地露出兴奋之色，他看向梁民生，语气带着一丝如释重负，旅长，他们接住了！而且反应非常专业，流程完全正确！这……
专业，也可能是一场精心策划的戏。梁民生打断他，语气没有丝毫放松，他将电文递给身旁同样凝神以待的赵汉升，敌人如果足够狡猾，并且截获过我们大量的过往通讯，未必不能模仿出这种风格。告诉技术组，立即按照他们提供的备用频率和密码本索引，准备下一次联络。内容……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围拢过来的几位核心军官，由我亲自来定。
赵汉升快速看完电文，那双曾经在万米高空搜寻敌踪的眼睛微微眯起，点了点头，补充道：老梁说得对。对方是骡子是马，得拉出来溜溜。光是接住球、按流程走还不够，得看他们怎么回这个球，球里面装的又是什么。我们必须进行一次主动测试。
半小时后，指挥中心旁边那间狭小却戒备森严的会议室里，再次烟雾缭绕。除了梁民生、赵汉升，两旅的参谋长、情报科长、通讯科长再次齐聚。气氛比上一次会议稍缓，因为对方至少给出了符合预期的第一步，但凝重依旧，甚至更甚——下一步的试探，将直接决定判断。
那张空着的、属于政委张卫国的椅子，像一个无声的警示，提醒着每一个人决策的重量和可能的代价。
这是我们第一次主动‘测试’。梁民生开门见山，手指无意识地在粗糙的木制桌面上敲击着，发出笃笃的轻响，问题要准，要狠，要打在七寸上。既要能验证身份，戳破可能的伪装，又不能暴露我们太多的底细、虚弱和真实意图。都说说看，有什么‘好问题’。
一位面色黝黑、眼神锐利的中校率先开口，他习惯性地压低了声音，仿佛怕被隔墙有耳：旅长，赵旅长，我们可以问一些只有集团军内部，甚至我们两旅主官之间才知道的‘私密’事，或者是一些非正式、但极具标识性的信息。这类信息通常不会出现在正式电文或容易被截获的通讯里，但真正的内部人员一定知道。
他具体建议道：比如，去年年底的‘西南砺剑-2023’跨区对抗演习，蓝军那支该死的特战分队，成功渗透进我旅前进指挥所后，除了搞破坏，还在墙上用喷漆留了句话，调侃旅长。这件事当时被严格控制在极小范围内，知晓者必然是核心圈内人。我们可以问他们，那条标语写的是什么？
梁民生闻言，哭笑不得地摇摇头，脸上露出一丝复杂的神情，既有对那次失利的懊恼，也有对往日军旅生涯的怀念：
那帮兔崽子……胆大包天，写的是‘梁旅长，下次雷达早点开机’。 这件事在当时被视为奇耻大辱，知情者都被下了封口令，外界绝无可能知晓。
这个可以，极具针对性。赵汉升点头，看向梁民生，眼神交流中达成了共识。还有呢？
还可以问问他们，集团军主管作战的王副参谋长，那个在机关和部队里流传很广的外号‘王大炮’是怎么来的？具体源于哪次事件？情报科长继续补充，以及，我们旅去年刚列装的那批轮式突击车，在内部汇报和训练中，除了正式型号，我们基层官兵和旅里领导私下都习惯叫它什么？
这些问题，跨度大，涉及人事、训练、装备等不同领域，且都是非正式、非公开流传的细节，如同几把钥匙，试图去开启只有内部人员才拥有的记忆匣子。
光我们单方面提问，显得过于警惕，也可能引起对方反感。赵汉升接过话头，手指夹着烟，沉吟道，
按照沟通的惯例，我们也得适当透露一点东西，看看他们的反应和意图。我建议，可以在电文中模糊地提及，我部依托场站优势，仍具备一定的战略侦察和态势感知能力，但绝不说明具体是什么装备（j-20的存在是最高机密）。同时，我们可以借此向他们求证昆明东面的情况，就用我们前段时间，嗯……就说是远程侦察手段偶然捕捉到的、关于滇东方向似乎有异常但无法确认的电磁信号作为引子。看看他们是敷衍了事，还是愿意共享有价值的情报。
梁民生赞许地看了赵汉升一眼：虚虚实实，投石问路。既展示了我们的价值（具备侦察能力），又提出了一个实际需求（求证情报），还能观察他们情报共享的诚意和质量。这个思路很好。 他略一思索，做出了决断：这些问题，组合起来，可以作为我们第一次测试的核心内容。
他顿了顿，目光变得愈发深邃，环视在场每一个人，缓缓说道：另外，最后再加一个问题……一个或许能触及他们本质的问题。 他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分量，问问他们，结合当前严峻复杂的形势，在他们安全区的实际运作中，是如何具体确保‘党指挥枪’这一根本原则在基层单位，尤其是在收容和管理的大量背景各异的幸存者中，得到不折不扣的贯彻执行？他们有什么行之有效的具体做法、机制和背后的深层考量？
这个问题，如同一次精准的政治把脉，直指核心，考验的不再是简单的记忆或情报，而是对方的组织底色、政治根基和治理能力。这绝非依靠情报搜集和模仿就能完美回答的问题。
很快，一份凝聚了众人智慧、看似平常却暗藏机锋的密电被精心拟定。它像一张无形的考卷，被送往那未知的、可能是同志也可能是敌人的昆明安全区。整个云南驿避难所的心脏，再次随着电波的发出，悬在了半空。
等待，依旧是煎熬的，仿佛时间被粘稠的沥青所拖拽，每一秒都漫长如年。
但这一次，指挥中心里的气氛与之前死寂般的绝望已截然不同。一种混杂着期盼、焦虑和微弱兴奋的情绪在空气中暗自涌动。人们不再像之前那样如同雕塑般僵立，而是三三两两聚在一起，压低声音交换着看法，分析着各种可能性。通讯科的几位参谋甚至拿出了纸笔，根据第一次回电的风格和内容，模拟推演着对方可能给出的答案。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智力被高度调动起来的专注感。
梁民生没有参与讨论，他回到自己的位置，双手抱胸，目光似乎落在巨大的雷达屏幕上那不断扫描的绿色光栅，又似乎穿透了厚实的混凝土墙壁，投向了遥远东方的昆明。
他的大脑在飞速运转，将对方第一次回电的每一个细节——从格式、用词、到那种不容置疑的指令口吻——都在脑海中反复拆解、分析。赵汉升则靠在通讯控制台旁，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金属台面，发出轻微的嗒嗒声，这是他思考时的习惯动作，那双曾经在广阔空域搜寻目标的飞行员眼睛，此刻也微微眯起，仿佛在脑海中构建着对方指挥层的形象。
老赵，梁民生忽然开口，声音不高，但在相对嘈杂的环境中异常清晰，如果你是对方，收到我们这样一份充满‘内部梗’的测试电文，第一反应会是什么？
赵汉升停下敲击的手指，沉吟片刻：
如果是我，而且确实是咱们的人……首先会是狂喜，确认不是孤军奋战。然后，会立刻意识到这是一次测试。回答时必须准确，但也不能显得太过急切或者……谄媚。语气要保持我们一贯的风格，专业、冷静，同时，或许会带上一点‘自己人’之间才有的、心照不宣的意味。
心照不宣……梁民生咀嚼着这个词，对，就是这个度。太过热情，可能是伪装；太过冰冷，又不符合找到兄弟部队应有的情绪。他们第一次回电，可以说是谨慎，也可以说是……训练有素的本能。
就在这时，负责守听备用频率的通讯兵猛地坐直身体，右手迅速调整着某个旋钮，左手捂紧了耳机，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激动：信号！昆明方向！信号强度稳定，正在接收加密数据流！
一瞬间，指挥中心里所有的交谈声戛然而止，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地投向那名通讯兵，以及他面前那台正在吐出加密纸条的终端设备。空气中只剩下设备运行的嗡鸣和纸张摩擦的沙沙声。
破译过程似乎比上次更长一些。译电员小林和另一位资深军官一起，对照着刚刚启用的klm-042密码本，手指飞快地在键盘和密码本间移动，神情专注，额角渗出了细密的汗珠。每一次按键声，都仿佛敲在众人的心坎上。
梁民生和赵汉升不约而同地走近了几步，站在译电员身后，沉默地注视着屏幕上逐渐成形的明文。当最后一段字符被成功转换，小林长长舒了一口气，抬手用袖子擦了擦汗，这才转身，将刚刚打印出来的、还带着机器余温的第二份回电，再次双手呈给梁民生。这一次，年轻士兵的嘴角抑制不住地微微上扬，眼神里闪烁着难以置信和如释重负的光芒。
梁民生接过电文，迅速浏览。这份回电的内容比上一次详实了许多：
致云南驿。
一、标语内容：梁旅长，下次雷达早点开机。
二、王副参谋长外号‘王大炮’，源于23年秋季演习，其坚持要求对703高地实施长达四十分钟的炮火覆盖，直至导演部判定该高地被‘犁平’。
三、新型突击车，你部惯称‘山豹’。
四、昆明东郊近期发现尸群异常集结现象，规模预估八百至一千，其中确认混杂有新型变异体，暂命名‘粉碎者’，特征为……（附详细体态、力量、行为模式描述及应对建议）。该尸群有向城区移动迹象，我部已加强警戒。另，你部提及的滇东异常电磁信号，我部暂无相关情报印证，需保持关注，建议共享后续监测数据。
五、关于党的领导……（此处开始大段论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