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子七拐八绕,最终停在古城外一条并不起眼的小巷口。暮色四合,巷子里却是一片热闹光景。各家小摊的灯泡、霓虹招牌和炉火的光交织在一起,照亮了氤氲的食物蒸汽和攒动的人头。空气里弥漫着复杂的香气:烤肉的焦香、辣子的辛香、米线的醇香,还有水果的清甜。
郭安轻车熟路,领着他们来到一个生意颇好的摊位前。摊主是对中年夫妇,见到郭安便熟络地笑起来:“郭老板,好久不见!带朋友来啦?” 郭安大喇喇地点头,招呼大家在一张矮桌旁坐下。桌椅简陋,却擦得干净。
林夏先仔细地用纸巾将南风面前的桌面又擦了一遍,才让她坐下。他拿起菜单,低声问她:“稀豆粉肯定要来一碗,烤乳扇想试试吗?还有这家的漾濞卷粉是招牌。” 南风凑过去看,点点头:“都想尝尝。” 林夏便抬头对老板娘点单,语气熟稔,又特意嘱咐:“辣子单独放,有一份不要香菜。”
食物很快上桌。一碗金黄浓稠的稀豆粉冒着热气,表面浮着翠绿的葱花和鲜红的油辣子;烤得微焦起泡的乳扇散发着浓郁的奶香;晶莹剔透的漾濞卷粉裹着丰富的馅料。林夏将稀豆粉挪到南风面前,又细心地把烤乳扇撕成小块,放在小碟里推给她。
南风吃卷粉时,嘴角不小心沾了一点酱汁,林夏很自然地拿起纸巾,轻轻替她拭去,动作流畅自然,仿佛做过千百遍。他一边照顾她,一边自己也没耽误吃,但目光总是随时留意着她的需要,添茶、递纸、将她可能喜欢的食物挪近些。那种体贴入微,并非刻意表现,而是成了他爱意最日常的流露。
郭安看着,咂咂嘴,对文迪说:“看见没?这才叫‘撒狗粮’于无形。咱俩啊,就纯吃饭吧。”
话题很自然地绕到了眼前的路边摊文化上。郭安咬了一口烤得滋滋冒油的建水豆腐,满足地眯起眼:“要我说,这种地方才是城市的灵魂。管你什么米其林几星,少了这些烟火气,城市就是死的。你看这老板两口子,在这摆了十几年摊,养大了两个孩子,供出了大学生,街坊邻居谁不认识他们?这摊子,就是他们家的根,也是这条巷子的记忆。”
文迪慢条斯理地挑着碗里的米线,闻言接话道:“这种非固定、流动或半固定的饮食售卖形式,在世界各地确实非常普遍,但形态和意义各有不同。” 他声音平和,像在课堂上讲述一个有趣的现象,“比如在伊斯坦布尔,街头随处可见卖芝麻圈(simit)和烤鱼三明治的小推车,那是城市快速生活节奏的补给站,也是博斯普鲁斯海峡风情的组成部分。在墨西哥城,塔可(taco)摊往往聚集在广场或地铁口,种类繁多,热闹非凡,是社交和社区生活的重要节点,价格极其亲民。”
他顿了顿,看到南风又拿出了小本子,便继续说下去:“而在东南亚,比如曼谷或河内,夜市和路边摊更是构成了饮食系统的半壁江山,甚至形成了独特的‘摊贩经济’和美食旅游文化。有些摊贩几代传承,秘方就是最大的资产。这与大理古城或这里巷子的小摊,在维系本地生活、提供廉价美味、塑造地方氛围的功能上是相通的,但背后的社会结构和饮食传统又有差异。”
林夏给南风的杯子里续上热茶,接口道:“文迪说得对。路边摊往往是一个城市‘非正式经济’和‘地方性知识’的集中展示。它门槛相对低,却能最直接地反映当地人的口味、物产、甚至生活哲学。就像这碗稀豆粉,出了云南,很难找到一模一样的气质。它不够标准化,但正是这种‘不标准’,保留了地道和人情味。城市管理常常与摊贩文化存在张力,如何在规范与活力之间找到平衡,是个全球性的议题。”
南风停下记录,抬起沾了一点辣油而显得亮晶晶的嘴唇,问道:“那在你们看来,这种根植于社区、依赖熟人社会信任的路边摊文化,在面对城市化、商业化冲击,以及年轻一代口味变化时,它的韧性在哪里?仅仅是‘怀旧’或‘廉价’能支撑它延续吗?”
这个问题问得颇有深度。郭安抓了抓头发:“嫂子你这问题……我得想想。我觉得吧,韧性首先当然是好吃!真材实料,味道骗不了人。其次,就像我说的,它成了‘地方记忆’的一部分,是种习惯。再就是……嗯,它灵活,船小好调头,今天卖这个,明天发现新花样火了,说不定也能跟着变变?”
文迪思索片刻,补充道:“除了食物本身,或许还有它所承载的即时性和在地联结。在餐厅吃饭是消费一种服务,在这里,你消费的还有与摊主的短暂交流、周遭的环境音、以及一种‘即时可得’的满足感。这种体验很难被完全标准化或线上化。至于口味变化,很多成功的摊贩其实也在微妙地调整,比如减少油盐,增加新配料,但核心的‘锅气’和基本盘不变。”
林夏点点头,夹了一筷子卷粉给南风,总结道:“或许,其韧性就在于它的‘有机性’。它生于市井,长于需求,变于环境。只要城市还有需要快速、实惠、充满人情味进食方式的人群,只要那些关于‘家楼下那口味道’的记忆还有价值,它就会以某种形态存在下去。当然,如何让它更卫生、更可持续地存在,是需要智慧和共情的。”
讨论间,食物不知不觉被扫荡大半。南风的本子上又多了几行字:“摊贩经济”、“在地联结”、“有机性 vs 规范化”。她心满意足地合上本子,捧起碗喝光了最后一口稀豆粉,脸颊红扑扑的,不知是辣的还是热的。
路边摊的灯火在夜色中晕开一团团暖黄的光晕,食物的热气与交谈声在狭窄的巷弄里氤氲升腾。关于摊贩文化的讨论暂告段落,郭安心满意足地喝着摊主送的清茶,林夏则用纸巾细致地擦拭南风指尖沾到的一点油渍。
一直安静聆听的文迪,目光落在南风收好的那个皮质笔记本上,似乎犹豫了一下,才开口,声音比讨论文化时更温和些,带着纯粹的好奇:“南风,看你一直很认真地记录。除了工作需要,你主要写作的方向是?”
南风正小口喝着林夏递过来的温水,闻言抬起头,脸上露出一种谈及热爱之事时特有的、清澈又笃定的光彩。她没有丝毫敷衍,认真地回答:“如果从现实层面讲,网络连载小说是我的主要经济来源。构建故事、驾驭情节、与读者互动,能带给我稳定的收入和一种创作的‘心流’状态,我很享受那种在虚构世界里驰骋的感觉。”
她顿了顿,眼神变得更加明亮,仿佛有星子落入其中:“但那些写人文、风景、文化,记录瞬间感受和人生思考的文字,是我的‘情怀’所在,或者说,是我的精神自留地。它们可能不那么‘畅销’,却是我与世界、与自我深度对话的方式。
沉浸在小说编织的波澜里是一种快乐,而行走、观察、记录、思考,然后在文字中凝练出对一草一木、一器一物、一段往事的理解与感动,是另一种完全不同的收获与惊喜。两者对我来说,就像……”她思考了一下,找到一个比喻,“就像需要米饭填饱肚子,也需要清茶滋润心神。”
她的叙述清晰而真诚,没有文人的酸腐气,也没有为稻粱谋的窘迫,只有一种清醒的自我认知和对创作不同面向的坦然拥抱。那份对文字的热爱与敬畏,让她整个人在嘈杂的夜市背景里,仿佛自带一层沉静的光晕。
文迪静静地听着,看着她说话时眼中那不容错辨的、纯粹而炽热的光芒。那光芒与高中时某个午后,她在语文课上的神情奇妙地重叠了。一种跨越岁月的熟悉感击中了他,让他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很轻地脱口而出:
“你还跟以前一样。” 他的声音很温和,甚至带着一丝几乎听不出的怀念,“说到真正喜欢和向往的事情时,眼里有光。”
这话说得自然,却让桌边的空气微妙地凝滞了一瞬。连郭安都停下了晃茶杯的动作,好奇地看过来。林夏握着南风的手,指尖微微动了一下,但神情未变,只是更专注地看向文迪,又低头看了看南风。
文迪似乎并未察觉自己这句话带来的细微波澜,或者他并不在意。他继续沉浸在那个被勾起的记忆片段里,目光变得有些悠远,像是在对南风说,也像是在自言自语:“我记得……高中语文课上,老师有一次问大家,最喜欢的一首诗是什么。轮到你的时候,你说你有两首。一首是关于等待和遇见,另一首是关于相守和同行……”
这个具体的细节被如此清晰地提起,连南风自己都微微一愣,随即脸上浮现出回忆的神情,有些不好意思,又有些感慨地笑了。
“哦?还有这事?”郭安的好奇心被彻底勾起来了,他身体前倾,眼睛发亮,“哪两首啊?嫂子,快说说!文迪你这记性也太好了吧,多少年前课堂上的事儿了!”
文迪没有直接回答郭安,他的目光依然温和地落在南风身上,那眼神里有鼓励,也有一种时隔多年终于得以验证某种美好未曾改变的平静欣赏。他没有说出诗的名字,仿佛那是一个需要由当事人自己揭晓的谜底,一个只属于她的、关于青春与梦想的注脚。
南风在郭安的催促和文迪温和的注视下,略略低下头,似乎陷入了短暂的回忆。巷子里的喧闹仿佛退远了一些,夜风拂过,带着不知哪家摊子传来的淡淡花香。她再抬起头时,眼神清亮,唇边带着浅浅的、怀念的笑意。
她没有直接回答郭安,而是微微侧过头,目光似乎没有焦点地投向远处巷口朦胧的灯火,用一种清泠动听、宛如溪水叩石的嗓音,轻轻地、一字一句地吟诵起来:
“如何让你遇见我
在我最美丽的时刻
为这
我已在佛前求了五百年
求佛让我们结一段尘缘
佛于是把我化作一棵树
长在你必经的路旁……”
席慕蓉的《一棵开花的树》。她的声音不高,却在嘈杂的背景音中清晰地流淌出来,每一个字都带着诗本身的虔诚与哀婉,还有一丝属于少女时代的、对“遇见”本身的无限憧憬。夜风似乎也温柔下来,静静聆听。
一首诵罢,她微微停顿,吸了一口气,语调有了些许变化,从哀婉的期盼,转向了一种更为坚定、平等的倾诉:
“我如果爱你——
绝不像攀援的凌霄花
借你的高枝炫耀自己;
我如果爱你——
绝不学痴情的鸟儿
为绿荫重复单调的歌曲……
我必须是你近旁的一株木棉,
作为树的形象和你站在一起。
根,紧握在地下;
叶,相触在云里……”
舒婷的《致橡树》。这一次,她的声音里注入了力量,那是关于独立、关于并肩、关于灵魂共鸣的宣言。当念到“仿佛永远分离,却又终身相依”时,她的目光不自觉地从虚空中收回,与身旁一直凝视着她的林夏温柔对视。林夏的眼中映着摊位的灯火,也映着她认真的脸庞,那里面是全然的理解、共鸣与深深的爱意。
两首诗,一首关于遇见前的漫长准备与祈愿,一首关于遇见后应有的姿态与坚守。跨越了少女时代与成熟岁月,依然是她心中关于爱情最诗意的注解。
南风的声音落下,余韵却仿佛还在大理微凉的夜风里轻轻飘扬。郭安听得有些怔忡,半晌才“啧”了一声,摇头晃脑:“虽然不太懂诗,但嫂子念得真好听……有味道。怪不得文迪记这么多年。”
文迪已经收回了目光,低头看着杯中晃动的茶水倒影,嘴角噙着一丝极淡的、了然的微笑。他没有再看南风,也没有看林夏,仿佛刚才那片刻的回忆与共鸣,已经完成了它的使命,被妥帖地放回了时光的锦盒。
林夏则紧了紧握着南风的手,在她耳边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说:“无论是等待的树,还是并肩的木棉……我都庆幸,遇见的是你,同行的是你。”
夜市依旧喧嚣,食物的香气依旧诱人。但这个小小的角落,因为一段关于写作的坦诚,两首穿越时光的诗歌,和几个成年人心中掠过的、关于青春、梦想与爱的光影,而显得格外宁静和深邃。南风眼中那未曾熄灭的光,照亮了这个平凡的夜晚,也仿佛照亮了很远很远的来路与去程。
就在南风诵诗的余韵与林夏的低语交织,空气中弥漫着温软情意之时,夜市里异变陡生!
旁边一桌似乎是几个年轻人聚会,气氛热烈。其中一个留寸头、身形壮实的男生大概是喝得兴起,大笑着模仿某个夸张的庆祝动作,猛地一个大幅度后仰挥臂!他手中握着的玻璃啤酒瓶脱手而出,划过一道危险的弧线,而更致命的是,他壮硕的胳膊肘带着千钧之力,狠狠撞在了身后那堵临时堆放着几箱空啤酒瓶和杂物的矮墙上!
那堵用空心砖和木板简单搭砌的矮墙本就不甚牢固,被这猛烈一撞,顿时发出一声不祥的“咔嚓”脆响。顶上堆叠的几箱空酒瓶猛地摇晃,最上面一个沉重的、装满空瓶的塑料箱彻底失去平衡,翻倒下来!
箱子里的空玻璃瓶互相碰撞,哗啦作响,而比瓶子更先坠落的,是箱体本身和箱角一块用来垫稳的厚重木板!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那木板和箱子,正朝着隔壁卖糖画摊位前,那个刚拿到糖画、正开心转身的小女孩砸落!小女孩的母亲正低头掏钱,闻声抬头,骇然失色,尖叫都堵在了喉咙里!
“妞妞——!!!”
距离最近的南风,在听到异响、余光瞥见阴影坠落的刹那,身体已经做出了反应。她几乎是从座位上弹射出去,没有任何犹豫和思考的时间,本能驱使她冲向那个浑然不觉危险、笑容还凝固在脸上的小女孩。
她不是去推,也不是去拉——时间不够。她是直接扑过去,用自己的身体,尽可能地覆盖住小女孩娇小的身躯,同时猛地将孩子往侧面相对安全的糖画摊子底下一裹一送!
“南风!!!” 林夏的嘶吼几乎撕裂夜空,他起身的动作快得带翻了身后的塑料椅。但他的距离,注定赶不上那下坠的重物。
“砰——!!!”
一声闷响,沉重得让周遭所有的喧哗瞬间死寂。
那块厚重的木板,一端砸在了地上,另一端,则重重地磕擦过南风来不及完全低下的后脑与肩颈交界处!与此同时,翻倒的塑料箱和里面散落的几个空酒瓶,也噼里啪啦地砸在她的背部和周围地上,玻璃碎裂声刺耳。
南风的身体猛地一颤,覆盖保护孩子的动作瞬间凝固。一阵剧烈的、闷钝的痛楚和难以言喻的眩晕从后脑炸开,迅速席卷了她所有的意识。她甚至没能发出一声痛呼,眼前骤然一黑,所有的力气仿佛被瞬间抽空,身体软软地向下滑倒。
“南风!!!” 林夏心脏在那一刹那几乎停止跳动。他像一道黑色的闪电冲到她身边,无视了飞溅的玻璃碎片和一片狼藉。他单膝跪地,颤抖着手臂,却不敢轻易挪动她,只是小心地托住她的脖颈和肩膀,让她的头靠在自己臂弯。
她的脸色在夜市昏黄的灯光下,苍白得像一张被水浸透的纸,双目紧闭,长睫毫无生气地覆盖下来,唇上最后一点血色也消失殆尽。后脑被击中的部位,发丝间似乎有瞬间的湿润,但看不真切。她安静得可怕,除了微弱得几乎察觉不到的呼吸。
世界仿佛在林夏面前褪去了所有颜色和声音,只剩下怀中人冰冷的苍白和令人窒息的寂静。无边的恐惧像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他,比任何刀刃加身都要疼上千百倍。他的手指颤抖着,极其轻微地探向她的鼻息,感受到那一丝微弱的气流,才像是溺水的人抓住浮木,猛地喘过一口气,但心口的剧痛和恐慌却丝毫未减。
“南风?南风!能听到我说话吗?看着我!” 他的声音是从未有过地慌乱、嘶哑,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一遍遍在她耳边低唤,轻轻拍打她的脸颊,却得不到任何回应。
小女孩被糖画摊主连拖带抱地拽到了安全处,吓得嚎啕大哭,但毫发无伤。她的母亲腿一软,瘫坐在地,望着昏迷的南风,眼泪直流,语无伦次:“……妹子……”
肇事的寸头男生彻底傻了眼,酒意全变成了冷汗,瘫坐在原地,面如土色。
“我操!” 郭安爆了句粗口,冲过来,看到南风昏迷不醒的样子,眼都红了,“林夏!别慌!稳住了!直接送医院!我去开车,文迪,打电话联系医院急诊准备!” 他吼着,已经像头蛮牛一样冲向巷口,边跑边掏出手机。
文迪脸色也异常凝重,他迅速上前,冷静地查看了一下南风的情况,对林夏快速说道:“意识丧失,可能有颅脑损伤或颈椎问题。不要剧烈晃动她,保持现在的支撑姿势,我们立刻走。” 他一边说,一边已经拨通了电话,用清晰冷静的语速向电话那头说明情况、地点和大致伤情。
林夏强迫自己从巨大的恐慌中凝聚起一丝理智。他深吸一口气,那气息都是冰碴子,割得肺疼。他小心翼翼地将南风调整到一个更稳定、便于移动的姿势,用自己最平稳的手臂力量托起她,像托着整个世界的重量,又像托着一碰即碎的琉璃。他站起身,步伐稳得惊人,但每一步都踏在刀刃上,眼底深处是压不住的惊涛骇浪和赤红的血丝。
“让开!都让开!” 郭安已经咆哮着将车尽可能近地开了过来,跳下车拉开车门。
文迪在一旁清理通道,同时不忘对吓呆的肇事者及其同伴和摊主厉声道:“留下联系方式,一个都不准走!”
林夏抱着南风,坐进车后座,依旧维持着支撑她头颈的姿势,让她靠在自己怀里。他低头,看着她苍白的脸,嘴唇无声地动了一下,只有他自己知道,那是在祈祷。
车子引擎发出低吼,猛地窜出,疾驰向医院的方向,将夜市混乱的灯光和喧嚣远远抛在身后。车厢内气氛压抑到了极点,只有南风微弱起伏的呼吸声,和林夏压抑到极致、几乎破碎的心跳声。
这一次,不是灼热的刺痛,而是冰冷的、关乎生死的未知恐惧,攥住了每个人的心脏。南风的善良与勇敢,将她推向了危险的边缘,而林夏的世界,也在她昏迷倒下的那一瞬,险些彻底崩塌。去往医院的路,从未如此漫长而煎熬。
医院的急诊科走廊,灯光是那种毫无温度的惨白,将瓷砖地面照得反光,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与某种无形焦灼混合的气味。时间在这里被拉长、扭曲,每一秒都踩着心跳的鼓点,沉重而缓慢。
林夏背靠着冰凉的墙壁,仿佛只有借助这实质的支撑,才能勉强站直。他的目光死死锁在紧闭的急诊室门上,那扇门隔绝了他整个世界。他的脸上没什么表情,甚至比平时更显冷硬,只有微微抽动的下颌肌肉和那双深不见底、翻涌着骇人风暴的眼眸,泄露了他内心正经历着怎样的地动山摇。
他垂在身侧的手,紧握成拳,指甲深深陷进掌心,留下几个月牙形的红痕,他却浑然不觉。另一只手时不时无意识地抬起,似乎想触碰什么,又无力地放下,最终只是反复地、僵硬地整理着自己衬衫的袖口——那上面或许还残留着一点点南风发梢的气息,或是先前拥抱时的褶皱。
郭安则像一头困兽,在并不宽敞的走廊里来回踱步。皮鞋敲击地面的声音,在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焦躁。他一会儿猛地停下,扒着急诊室门上的小窗试图往里看(尽管什么也看不到),一会儿又烦躁地抓挠着自己的短发,嘴里忍不住低声咒骂:“妈的……怎么还没消息……那帮孙子,我非……” 他的担忧是外放的,带着火气,仿佛随时要找什么人打一架来宣泄这抓心挠肝的焦虑。他不时看向林夏,想说什么,但接触到林夏那副看似平静实则紧绷到极致的模样,话又咽了回去,只剩下更深的烦躁和无力感。
文迪是最晚一个赶到的。他先去了处理事故后续和缴费,脚步匆匆却不显凌乱。当他出现在走廊尽头时,额角带着细汗,眼镜后的目光迅速扫过林夏和郭安,最终落在那扇紧闭的门上,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他没有像郭安那样踱步,也没有像林夏那样僵立,而是走到林夏旁边,同样靠墙站着,间隔着一段礼貌而支持的距离。他拿出手机,屏幕的光映亮他沉静的脸,似乎在查阅什么,又或许只是无意识地划动,以维持表面的镇定。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有十几分钟,却像一个世纪般漫长。急诊室的门终于被从里面推开。
穿着白大褂的医生走了出来,四十多岁的样子,表情带着职业性的严肃,但眼神并不沉重。
三人的目光瞬间如探照灯般聚焦过去。林夏猛地从墙边弹直身体,向前一步,动作快得带起一阵风,喉咙发紧,竟一时发不出声音。
郭安一个箭步窜到最前面,急吼吼地问:“医生!怎么样?我嫂子她……”
文迪也立刻收起手机,上前两步,站在稍侧的位置,目光沉静地等待着。
医生摘下口罩,目光扫过三人,语气平稳:“病人送来得还算及时。初步检查和处理已经完成了。”
林夏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屏住呼吸。
“有惊无险。”医生继续说道,这四个字像一道赦令,瞬间松动了走廊里凝固的空气。“头颅ct显示,没有颅内出血,也没有明显的颅骨骨折。主要损伤是中度脑震荡,以及后脑部软组织挫伤,伴有轻微血肿。颈部和背部有一些撞击造成的淤青和软组织损伤,但不严重。”
郭安长长地、重重地吐出一口气,抬手抹了把脸,才发现自己手心全是冷汗。“吓死爹了……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林夏紧攥的拳头微微松开了些,但那根紧绷的弦并未完全放松。他紧盯着医生:“她……为什么还没醒?会不会有其他问题?”
“脑震荡后出现意识丧失和持续昏迷,是比较常见的情况,尤其是受到比较猛烈的撞击后。”医生解释道,“目前她的生命体征平稳,神经反射也基本正常。昏迷是大脑的一种保护性抑制。我们用了药帮助减轻脑水肿和缓解症状。至于什么时候能醒过来,”医生顿了一下,看到林夏眼中骤然加深的忧虑,补充道,“这个因人而异,短则几小时,长则一两天都有可能。需要密切观察,但总体来看,情况是乐观的,你们不用过度恐慌。目前先送病房观察,等待她自然苏醒。”
乐观,但不确定。醒来时间未知。
林夏刚刚回落一点的心,又被悬在了半空。没有生命危险是巨大的安慰,但“昏迷”、“未知”这些词,依然像细小的冰锥,扎在他心口。他想立刻看到她,确认她的呼吸,确认她只是睡着了。
文迪这时开口,声音一如既往的平稳,问出了关键:“医生,醒过来之后,会有什么后遗症吗?比如头痛、头晕、记忆力方面?”
“脑震荡后可能会有头痛、头晕、恶心、对光和声音敏感、注意力不集中、记忆力暂时减退等症状,我们称为‘脑震荡后综合征’。大部分人会随着时间逐渐恢复,恢复期需要充分休息,避免用脑、情绪激动和剧烈活动。后续需要定期复查。” 医生回答得详细,“目前首要任务是等她平稳苏醒。”
“我们可以进去看看她吗?” 林夏的声音沙哑,带着不容拒绝的恳切。
“病人现在需要安静,避免不必要的刺激。稍后会转到观察病房,家属可以留一位陪护。” 医生说完,点了点头,转身又回了急诊室。
门重新关上。
走廊里再次陷入寂静,但气氛已然不同。
郭安彻底松懈下来,一屁股坐在旁边的塑料椅上,喃喃道:“老天保佑……真是老天保佑……嫂子这运气,也算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他看向林夏,试图缓和气氛,“听见没?有惊无险!嫂子吉人天相,肯定很快就能醒,没准儿明天一早就能跟你斗嘴了。”
林夏没有回应郭安的调侃。他依旧站在那里,目光重新落在那扇门上,只是眼中的惊涛骇浪稍稍平息,化为了更深沉、更绵密的担忧与等待。他知道危险解除了,但等待她睁眼的过程,每一分每一秒,依然是煎熬。他需要亲眼确认,需要握住她的手,需要感受到她的温度。
文迪走到林夏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力道沉稳。“医生说了,情况乐观。南风体质好,恢复能力你也清楚。现在,耐心等待,做好准备照顾她。” 他的话简洁有力,像一针镇定剂,带着理性的安慰。
林夏缓缓点了点头,终于将视线从门上移开,看向文迪和郭安,眼底是厚重的感激,以及不容动摇的决心。“我等她醒。” 他声音很轻,却重若千钧。
很快,南风被护士推了出来,转移到了楼上的单人观察病房。她安静地躺在移动病床上,双目紧闭,脸色依旧苍白,但呼吸平稳,头上缠着纱布,脖颈处也做了固定保护。林夏立刻跟了上去,寸步不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