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迪从南风下楼起,目光就几乎没有离开过她的脖颈。那片淤青落在他沉静的眸子里,像投入深潭的石子,激起的不是剧烈的波澜,而是一种更深邃的、几乎凝滞的暗涌。
他的视线随着南风的走动而移动,仔细地、沉默地审视着那片伤痕的每一个细节,从中心最深的紫红到边缘渐变的青黑,再到周围微微泛红的皮肤。
他的脸上没有什么明显的表情变化,但那双总是平静无波的眼睛里,此刻却清晰地映着那片淤青,以及淤青之上,南风那双因期待而闪闪发光的眼睛。两种截然相反的意象在他眼中交织,让他惯常的平静显得有些微妙。
直到南风把手机举到郭安面前,开始描述喜洲的田野和小火车,他的目光才几不可察地从淤青上移开,缓缓抬起,落在南风兴奋的侧脸上,那目光很深,带着一种难以解读的复杂。
而林夏,在听到南风那番充满期待的规划后,先是微微一怔,随即只能极轻、极无奈地摇了摇头。那摇头的动作里,有对她“不听话”拿下纱布的无可奈何,有对她受伤后还想着到处跑的担忧,但更多的,是一种“我就知道会这样”的认命般的纵容。他太了解她了,清冷的外表下藏着对世界永不熄灭的好奇心和行动力,一点皮肉伤(虽然看起来吓人)确实不足以将她困在方寸之地。
他看着南风举着手机、眼睛亮晶晶的样子,又看了看她脖子上那片刺目的淤青,最终,那紧蹙的眉头一点点松开,化为一声几乎听不见的叹息。他知道,阻止大概是无用的,只会让她扫兴。他所能做的,大概就是陪着她,护着她,确保她这趟“带伤出游”尽可能安全舒适。
“喜洲……是吗?” 林夏终于开口,声音有些干涩,他清了清嗓子,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平常,“田野小火车……听起来不错。不过,” 他的目光再次落回她的脖子,语气里带上了一丝不容商榷的坚持,“出去可以,但必须做好防晒,伤口不能暴晒。还有,不许乱跑乱跳,累了就说。”
南风听到林夏没有直接反对,立刻笑逐颜开,用力点头:“嗯嗯!保证听话!” 那模样,活像得了糖果的孩子,完全忘了自己脖子上还顶着多么“壮观”的伤痕。
郭安看着这“一个愿打一个愿挨”的架势,又看看旁边沉默不语的文迪,最后摸了摸自己的后脑勺,咧嘴笑了:“得!嫂子有令,那必须安排!喜洲走起!不过嫂子,你这‘勋章’太显眼了,出去怕是回头率爆表。”
文迪此时终于完全收回了目光,垂下眼帘,端起已经凉透的茶,轻轻呷了一口。他没有参与关于行程的讨论,只是在那片紫红色的淤青和南风明亮的笑容之间,静静地,饮下了一口微涩的茶。晨光中,他的侧影依旧沉静,唯有握着茶杯的手指,几不可察地,微微收紧了些许。
“没关系,反正我又看不见!”
南风那句轻快的“反正我又看不见”像一枚羽毛,轻轻搔过紧绷的空气,却带着一种令人无法反驳的、近乎天真的洒脱。话音刚落,她已经像只灵巧的雀儿,转身沿着楼梯“哒哒哒”一路小跑回了房间,家居服的衣角在拐角处一闪而逝。
林夏望着她消失的方向,站在原地沉默了两秒,最终只能认命般地、极轻地摇了摇头。那摇头里包含了太多情绪:对她“好了伤疤忘了疼”(虽然伤疤还狰狞着)的无奈,对她旺盛生命力的骄傲,以及对自己注定要成为她“安全带”和“监护员”命运的接受。他没再犹豫,迈开长腿,也快步跟了上去。楼上的房间里,很快传来他刻意压低但依然能听出严肃的叮嘱声,以及南风模糊的、带着点撒娇意味的回应。
楼下大厅重归宁静,阳光在地板上缓慢移动。
郭安看着两人前一后消失在楼梯上,夸张地掏了掏耳朵,仿佛要把刚才那番对话里过于强烈的“恋爱酸臭味”掏出来。他转过身,对着一直安静站在原处、目光似乎还停留在楼梯口的文迪,耸了耸肩,脸上又挂起那副“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的混不吝表情,声音洪亮:
“得!领导发话,目标明确——喜洲走起!” 他拍了拍自己的胸口,做出一副重任在肩的模样,“咱也麻溜儿回去,换身能配得上金色麦浪……哦不,绿色稻浪的行头!这‘舍命陪君子’……不对,是‘舍命陪嫂子’的光荣任务,关键时刻,还得看我老郭啊!”
他特意把“舍命陪君子”改成了“舍命陪嫂子”,挤眉弄眼,语气里充满了自我调侃和一种“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的豪迈假象。显然,他把陪脖子带伤还兴致勃勃的南风出游,也归为了某种程度的“冒险”。
文迪被郭安这活宝样子和歪改的成语拉回了思绪。他收回目光,看向郭安,眼底那抹因凝视淤青而产生的深沉复杂,渐渐被一丝浅淡的、几乎难以察觉的无奈笑意所取代。他没接郭安关于“舍命”的茬,只是轻轻颔首,声音一如既往的平稳:“好。我去准备一下。”
两人各自回房。郭安那边估计是翻箱倒柜找他那件最“上镜”的骚包花衬衫去了。而文迪的房间门轻轻关上后,他并没有立刻去换衣服,而是先走到窗边,静静站了一会儿。窗外,大理清晨的天空湛蓝如洗,远山的轮廓清晰而温柔。他脑海中似乎还残留着那片紫红色淤青的影像,与南风兴奋发亮的眼眸重叠。
片刻后,他转身,打开行李箱。他的衣物一如既往地整齐。他没有选择什么特别的“行头”,只是拿了一件质地柔软的浅灰蓝色亚麻衬衫和一条米色休闲裤,简单却清爽。在整理背包时,他的动作停顿了一下,从侧袋里再次拿出那只蓝白扎染的熊猫玩偶,看了看。
他拉好背包拉链,动作利落。当他再次走出房间时,已经恢复了惯常的沉静从容,只是眼底深处,或许还藏着一丝对即将展开的、带着些许“意外”痕迹的旅程的静观与陪伴之意。
很快,四人在民宿门口重新汇合。南风换上了一身方便活动的浅绿色棉麻连衣裙,外搭一件白色的防晒开衫,头发扎成了清爽的丸子头,颈间的淤青虽然用了一条轻薄的丝巾稍作遮掩,但边缘依然若隐若现。她脸上涂了防晒,唇上点了一抹淡色的润唇膏,看起来精神很好,眼里满是期待。
林夏则是一身简洁的t恤牛仔裤,背着两人的随身物品和一个明显是为南风准备的、装着水、零食、药品和防晒用品的便携包。郭安果然不负众望,穿了件色彩斑斓的夏威夷风短袖衬衫,戴着墨镜,一副度假大佬的派头。文迪依旧是浅灰蓝衬衫搭配米色长裤,清爽干净,与郭安形成了鲜明对比。
车子已在等候。四人上车,朝着喜洲那片金色的(或绿色的)田野与小火车出发。阳光灿烂,微风和煦,仿佛预示着这将是一个与惊险夜晚截然不同的、明亮而悠长的白日。只是每个人心中,都带着昨夜留下的、或深或浅的印记,踏上这段新的旅程。郭安的“舍命陪君子”虽是玩笑,却也隐隐道出了某种真实——陪伴一个刚经历伤痛却依然向光而行的人,本身就需要一份温柔而坚定的力量。而他们,似乎都准备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