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如一幅渐渐收笔的水墨,将远山淡化成朦胧的剪影。林家小院的灯火次第亮起,葡萄架下那方老旧的木桌旁,光影摇曳,空气里浮动着家常菜肴的暖香,却也潜藏着一丝微妙的、几乎不可察觉的紧绷。
周清如约踏入这片光晕。她显然是精心妆扮过的,微卷的长发每一缕都打理得恰到好处,一身剪裁凌厉、设计感十足的高级套装,衬得她身形愈发挺拔利落,腕间与颈上的珠宝在灯光下折射出冷冽的光芒。她带来的那支价格不菲的法国红酒与包装精致的甜点,与其说是伴手礼,毋宁说是一种无声的、带着都市精英印记的宣示。
林父林母的笑容依旧热情,眼底却藏着一份谨慎的审视。林夏坐在南风身侧,姿态看似放松,脊背却挺直如松,像一座沉默守护的山峦。南风则是一身素净的棉麻长裙,长发松松绾在脑后,露出光洁的额头与沉静如秋水的眼眸。她微笑着向周清颔首致意,动作自然地为长辈布菜添汤,指尖流转着家常的烟火气。
“哟!周大设计师!真是蓬荜生辉啊!”一个带着戏谑的男声划破了微妙的寂静。郭安不知何时已倚在院门边,手里拎着两坛本地土酿,脸上挂着那副招牌的、玩世不恭的笑容,大剌剌地走了进来。他将酒往桌上一墩,“林叔,林姨,添个碗筷不嫌多吧?听说今晚有‘重要演出’,我郭安怎么能缺席?”他刻意咬重了“演出”二字,目光意有所指地掠过周清,最终落在南风身上,咧嘴一笑:“嫂子!”他的出现,像一阵粗粝却鲜活的风,瞬间冲淡了空气中的凝滞。林父林母无奈摇头失笑,林夏瞪了他一眼,紧绷的唇角却几不可察地柔和下来。
宴席在略显微妙的气氛中开始。周清的谈吐显然经过斟酌,话题看似闲适,却总在不经意间带着精准的试探。
“南风小姐目前在哪里发展呢?”周清轻啜一口红酒,笑容得体,目光却如扫描仪般细致,“听说之前从事培训行业?是个需要耐心的职业,不过收入起伏似乎比较大?视野则窄了些。不像设计行业,尤其在顶尖品牌,接触的资源和视野毕竟是世界级的。”话语间带着一种经过巴黎淬炼的、若有若无的优越感。
南风放下竹筷,迎上那道审视的目光。她的眼神清澈见底,并无被冒犯的愠色,反而漾开一丝温和的涟漪:“时间上确实自由些,能多顾念家人。能做喜欢的事,且足以安身立命,我觉得很满足。”语气平和如初,不起波澜。
“教师好啊!”郭安立刻接口,声音洪亮,“灵魂工程师!我倒觉得比某些整天把‘高级定制’、‘时尚前沿’挂在嘴边,实际冷暖自知的强多了!”他故意用胳膊肘碰了碰林夏。林夏没有回应,只是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极淡的笑意,像湖心投入一颗小石漾开的微澜。周清的脸色沉了沉。
她又状似随意地提起:“最近在构思一个融合东方元素的系列,灵感来源至关重要。南风小姐平时有什么高雅的爱好用以滋养精神呢?譬如艺术鉴赏?或是古典音乐?”她特意加重了“高雅”二字。
林母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轻蹙。南风却依旧是不疾不徐的语调,如溪水流淌:“高雅谈不上。闲时喜欢翻几页书,琢磨些古法吃食,或是去山野间走走,听听风声鸟鸣。‘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这份天然的宁静,于我而言,比许多喧嚣的场合更觉滋养。”
几次试探皆如石沉大海,周清心头的憋闷更甚。她决定祭出最后的筹码,佯装不经意地提及自己正在争取一个至关重要的国际项目,合作方极为挑剔。她特意强调了自己的顶头上司——法国顶尖奢侈品牌的首席设计师,让-皮埃尔·杜瓦尔先生。
“杜瓦尔先生眼光之苛刻,业内闻名。能获得他的青睐,本身就是一种至高的专业认可。”周清的语气带着一丝与有荣焉的矜持,“可惜他近日在亚洲巡展,行程紧凑,我都未能找到合适机会好好接待,向他引荐些国内值得关注的人脉。”她意在凸显自己所处圈层的高度与资源。
恰在此时,南风搁在桌边的手机屏幕轻轻亮起。她垂眸瞥了一眼,唇角微弯,勾起一个极淡的、仿佛触及某个温暖记忆的弧度。
“怎么了?”林夏侧首,低声问,声音里是独有的关切。
南风抬眼,目光在周清脸上停留了一瞬,带着一种洞悉的澄明,随即转向林父林母,语气含着恰到好处的讶异与笑意:“真是巧了。刚收到杜瓦尔先生的信息,他说下周计划途经云南,听秦鑫老是提起我在此暂居写作,想抽空来看看,聊聊我的新书,顺便……”她顿了顿,笑意更深,“尝尝我上次跟他提过的、令他念念不忘的‘林妈妈秘制红烧肉’。”
“什么?!” 周清手中的银叉“当啷”一声跌落在瓷盘上,发出刺耳的脆响。她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眼睛难以置信地瞪大,死死盯着南风,“你……你认识让-皮埃尔·杜瓦尔先生?这怎么可能?!”
餐桌霎时静默。郭安夸张地倒吸一口凉气,“哇哦!嫂子,您这真是真人不露相啊!”林夏眼中也闪过一丝惊诧,但旋即化为更深沉的、几乎要满溢出来的骄傲与柔情。
他看着南风沉静的侧脸,心中涌起惊涛骇浪。他一直知道她不凡,却不知她早已从容行走于他曾以为遥不可及的世界。她提及这位业界泰斗的口吻,是如此自然熟稔,仿佛只是在说一位寻常老友。
这份举重若轻的淡然,比任何刻意的炫耀更令他心折。他想起她平日里的谦和低调,想起她伏案写作时专注的眉眼,想起她提及过往时轻描淡写的语气……原来那并非苍白,而是千帆过尽后的静水深流。
他感到一种混合着自豪、庆幸与更深爱意的情愫在胸腔涌动——他何其有幸,能拥有这样一颗璀璨却内敛的灵魂。
南风仿佛未曾察觉周清的失态,依旧平静地解释,声音如常:“几年前在秦鑫公司帮忙时,正巧遇到一位重要的法国客户急需法语同传,翻译临时抱恙,秦鑫便让我顶上。那位客户就是杜瓦尔先生。项目结束后,我们聊得颇为投缘,他每次来中国若得空,便会相约小叙,渐渐成了朋友。”
“等等!”郭安猛地一拍大腿,眼中闪着唯恐天下不乱的光,“嫂子,既然杜瓦尔先生都发信息来了,您干脆给他回个视频电话呗!正好周大设计师也在,这不正是向领导‘汇报工作’、联络感情的天赐良机嘛!也让咱们沾沾光,听听嫂子这巴黎腔是不是真那么地道!”他怂恿着,挑衅地看向面色苍白的周清。林夏下意识想阻拦,南风却对他轻轻摇了摇头,眼神平静无波,带着一种令人安心的力量。
“也好。正好可以拜托杜瓦尔先生,代我们多关照一下在异乡打拼的妹妹周清,这样林爸林妈和林夏也能更放心些。”南风微微一笑,在众人聚焦的目光中,从容拿起手机,径直拨通了视频请求。几声铃响后,屏幕上映出一张典型的法国绅士面孔,背景是酒店房间的暖光。
“bonjour, jean-pierre! ment ?a va?(你好,让-皮埃尔!最近好吗?)”南风的声音瞬间切换,流利、优雅、带着纯正巴黎口音的法语如溪流淌出。那发音、语调、节奏,浑然天成,带着一种音乐般的韵律感,即使听不懂内容,也能感受到那份从容与自信。
电话那端的杜瓦尔先生显然十分惊喜,笑容瞬间绽开:“ah! mon amie nanfeng!(啊!我的朋友南风!)?a va très bien, merci!(我很好,谢谢!)et toi?(你呢?)je suis ravi de t’entendre!(真高兴听到你的声音!)tu es en famille?(你和家人在一起?)”
南风含笑将镜头轻转,让林父林母、林夏,以及一脸看好戏的郭安入镜,也未曾遗漏僵坐一旁的周清。“oui, je suis en train de d?ner avec famille de lin xia, et aussi…(是的,我正在和林夏的家人共进晚餐,还有…)”她稍作停顿,镜头精准地对准周清,“…une collègue à toi, zhou qing. elle travaille dans ton équipe, n’est-ce pas?(…你的一位同事,周清。她在你的团队工作,对吧?)”
杜瓦尔先生明显一怔,随即恍然,笑容更盛:“ah! zhou qing! oui, oui!(啊!周清!是的,是的!)quelle petite co?ncidence!(真是巧遇!)je ne savais pas que vous étiez amies!(我竟不知你们是朋友!)elle est très talentueuse, très prometteuse!(她很有才华,很有前途!)”他对着镜头里的周清点头致意:“bonjour, zhou!(你好,周!)ravie de vous voir chez nanfeng!(很高兴在南风这里见到你!)”
周清彻底懵了,巨大的震惊与难堪让她思维停滞,只能机械地、僵硬地对着镜头挤出一个扭曲的笑容,用磕绊的法语回应:“bon… bonjour, monsieur duval…(您…您好,杜瓦尔先生…)”
南风自然地接过话头,语气带着真诚的赞许:“absolument. zhou qing m’a beaucoup parlé de son admiration pour votre travail et votre vision. elle est très motivée.(确实。周清常向我提及她对您工作与远见的钦佩。她非常有冲劲。)”她巧妙地用了“admiration(钦佩)”与“motivée(有冲劲)”这样积极的词汇。
杜瓦尔先生显然颇感受用,对着南风(也间接对周清)说道:“c’est très encourageant d’entendre c!(听到这些真令人鼓舞!)nanfeng, puisque vous êtes amies, et que vous avez une si haute opinion d’elle, je vais certainement porter une attention plus particulière à son développement et à ses propositions dans l’avenir!(南风,既然你们是朋友,且你对她评价如此之高,未来我定会对她的发展与提案给予更多特别关注!)”此言分量极重,几乎是承诺了周清将获得更多机会,但前提清晰无比——源于南风的情面。
“merci beaucoup, jean-pierre! c’est très gentil de ta part.(非常感谢,让-皮埃尔!你太好了。)”南风笑着道谢,又寒暄数句,约好下周见面细节,方优雅结束通话。“à bient?t!(回头见!)”
视频挂断,小院陷入一片奇异的寂静。唯有郭安吹了声嘹亮的口哨,“绝了!嫂子,您这法语说得跟咏叹调似的!还有这处事,四两拨千斤,高明!”他竖起大拇指,又瞟向面无人色的周清,“周大设计师,你这下可算是‘直达天听’了,前途无量啊!”话似恭维,实则满是戏谑。
周清僵如泥塑。她仰望的行业泰斗,不仅与南风私交甚笃,更因南风一言而许下重诺。她所有精心构筑的优越感与攻击性,在此刻显得如此可笑而无力。巨大的挫败与羞耻淹没了她。
南风望向周清,眼中并无胜者的睥睨,反而带着一丝清澈的劝慰:“周小姐,职业本无高下,能在热爱领域专注深耕,获得认可,都值得尊重。杜瓦尔先生所看重的,也正是这份专注与热忱本身。我相信以你的才华,持之以恒,必能赢得他由衷的赏识。” 这番话,既点明核心价值,又婉转消解对方难堪,更彰显自身豁达的襟怀。
周清唇瓣微颤,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心潮剧烈翻涌,五味杂陈。
就在这时,一直静默旁观的林母,轻轻放下了手中的筷子。她看向周清,目光饱含长辈的慈怜,却也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澄明与坚定。
林母轻轻叹息一声。那叹息里,有对周清这个自幼看顾的姑娘的心疼与遗憾,亦有尘埃落定后的释然与轻松。她没有立即言语,而是拿起长柄汤勺,稳稳地舀起一大块炖得色泽红亮、颤巍巍、香气扑鼻的红烧肉。然后,她的手越过林父,越过林夏,稳稳地、郑重地,将这块肉放入了南风的碗中。
这一勺,无声,却重若千钧,胜过万语千言。林父在一旁,目光温和地注视着妻子的动作,微微颔首,沉默中满是赞许与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