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时分,院门“吱呀”一声被推开。
大哥周山回来了,像一根被霜打蔫了的茄子,整个人都抽巴着。
他脚上那双纳了三层底的“踢踏鞋”,此刻沾满了半干的黄泥,走一步,在院子里留下一个沉重的印子。
他一屁股坐到门槛上,连屋都懒得进了,从怀里掏出个干瘪的烟袋锅子,哆哆嗦嗦地装不上火。
那双熬得跟兔子似的红眼睛里,最后一点光都灭了。
“就挣了3工分?”
里屋,父亲周铁梁盘腿坐在炕上,手里捏着个紫砂的“闷得儿蜜”茶壶,一口没喝,就那么闷着。
他声音不响,跟块石头似的,砸在周山心口上。
周山没言语,只是从嗓子眼儿里发出一声野兽般的闷哼,算是认了。
然后,他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从牙缝里挤出一个消息。
“爹……公社的马车,明儿一早……就开到咱秦家峪村口。”
“征粮队……来了。”
“县里下了死命令,要把各家各户所有打下来的粮食,一颗不留,全给它清干净!”
“说是……要去支援‘北边’的兄弟单位……”
“轰隆!”
这话,比外头打了个旱天雷还吓人!
整个周家,那根叫“希望”的弦,“嘣”的一声,彻底断了。
“这他妈是往死路上逼啊!”
父亲周铁梁“哐”的一声,把手里的紫砂壶狠狠掼在榆木炕桌上!
那可是他当年从战场上带回来的宝贝,现在,四分五裂!
茶水混着茶叶,溅得到处都是。
他那张被岁月刻得跟老树皮似的脸,涨成了猪肝色,脖子上的青筋跟蚯蚓似的乱蹦。
“爹!”
大哥周山“噗通”一声,直挺挺地跪在了冰凉的黄土地上,膝盖砸地,发出沉闷的响声。
他抬起头,通红的眼珠子死死瞪着屋顶,咬着后槽牙嘶吼:
“横竖都是个死!不行……不行我就抄家伙,带村里几个后生去把丫的路给撅了!这是要俺们的命!”
“混账玩意儿!”
周铁梁一脚踹在周山肩膀上,把他踹了个趔趄。
“你个蔫不出溜的夯货!你撅路?你那是撅咱周家的祖坟!找死!”
吼完这一句,这个一辈子没弯过腰的庄稼汉,像被抽了主心骨,颓然坐倒在炕沿上。
他抄起那双满是老茧、指甲缝里全是黑泥的手,狠狠地插进头发里,肩膀剧烈地抖动着。
屋里死一般的寂静。
连大嫂王素芬那张永远在叨逼叨的嘴,此刻也闭得严严实实,脸色惨白如纸,手里攥着的半拉袜底板,针都忘了拔。
二嫂王腊梅抱着刚满周岁的孩子,眼泪吧嗒吧嗒往下掉,却连哭出声的力气都没有。
五姐周桃吓得躲在母亲赵玉梅身后,小脸煞白。
绝望,像一口密不透风的大锅,把所有人都死死地扣在了底下。
炕上,周野将这一切尽收眼底。
他知道,该他这个“福星”登场了。
危机,就是转机!
这是他把“太爷爷显灵”这块招牌彻底砸实,让全家人对他死心塌地的最好机会!
“咳……咳咳咳……”
他故意发出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咳得那张病态苍白的小脸涨起一阵潮红。
果然,全家人的目光,像被磁铁吸住的铁砂,齐刷刷地聚了过来。
麻木,呆滞,没有任何神采。
周野深吸一口气,酝酿好情绪,有气无力地伸出枯柴似的手,拉住了父亲周铁梁那打了好几层补丁的衣角。
“爹……我……”
他喘着粗气,眼皮子半耷拉着,好像下一秒就要咽气。
“我……我又做梦了……”
“六儿!”
母亲赵玉梅像被针扎了一下,第一个扑了过来,那双永远在算计的眼睛里,此刻满是惊慌。
她想起白天那股子邪门的甜香味儿了!
“我的儿,你……你又梦见啥了?”
她声音都在抖。
在全家人最绝望、最死寂的注视下,周野的声音断断续续,却像小锤子一样,一下下敲在每个人的心上。
“我梦见……咱家太爷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