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影散场,人潮渐稀,打谷场上只剩下几盏昏暗的马灯,将人的影子拖得老长。
那个不合时宜地站出来,像一株雪后寒梅般清冷的城里姑娘,娄小娥,成了全场的焦点。她身后不远处,村口的方向,一辆黑色的伏尔加轿车安静地停在阴影里,一个穿着制服的司机靠着车门,眼神警惕地望着这边。那辆车,和这里的一切都格格不入。
“周先生。”娄小娥的声音清冽,带着一股子不容置疑的穿透力。
她不着痕迹地,往周野的方向挪了半步,视线越过周野身前那个端着水碗的乡下姑娘,直直地落在他身上。
“关于‘科学’与‘神迹’,我有些不一样的看法,不知能否……向您请教一二?”
这话问的,客气,又带着一股子学院派的执拗和居高临下。
在场的村民们听不懂什么“科学”“神迹”的,但他们看得懂眉眼高低。这城里来的漂亮闺女,是冲着他们六爷来的!而且,是当着秦家丫头的面儿!
嘿!这下可炸庙了!
秦淮茹的小脸“刷”地一下,白了。她捏着那只盛着热水的粗瓷蓝边碗,碗沿甚至还有个小豁口,手都有些抖。她感觉自己就像个刚从灶房跑出来的黄毛丫头,身上还带着烟火气,而对面那个姑娘,却是画报里走出来的,浑身上下都透着股子书卷的墨香,硌硬得人心慌。
就在她张了张嘴,那声“六爷,喝水”即将卡在嗓子眼儿里的时候,一股不知从哪儿来的韧劲儿,让她猛地挺直了腰杆。
不行!六爷的身子骨本来就弱,刚救了人,哪经得起这么盘问!
她竟也往前踏了一小步,不偏不倚地,将周野大半个身子挡在了自己身后,像一只护崽的老母鸡。
“城里来的同志,”秦淮茹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但眼神却异常坚定,“我们六爷刚救了人,身子乏得很。你有什么话,跟我说!”
这一挡,让娄小娥清冷的眸子微微一眯。
而周野,懒洋洋地斜靠在摇椅里,看着眼前这一幕,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笑。
修罗场?这才对味儿嘛。
他没立刻答话,而是先抬眼,看了看僵在那儿,全身紧绷的秦淮茹。他伸出手,动作很慢,却不容置疑地,从秦淮茹手里接过了那个粗瓷碗。
“水有点烫。”他对着秦淮茹,温和地笑了一下。
声音不大,却像一颗定心丸,瞬间抚平了姑娘心里的所有慌乱和委屈。
秦淮茹的脸“腾”地一下,又从白转红,红得像熟透了的房山磨盘柿。她低下头,退到周野身后,嘴角却忍不住地疯狂上翘。
六爷,接了我的水!六爷,还是护着我的!
周野这才慢悠悠地转过头,将目光投向了娄小娥。他那双清亮的眸子,在昏暗的马灯光下,像两口深不见底的古井。
“请教?不敢当。”他吹了吹碗里的热气,慢条斯理地开了口,一股子京郊老炮儿的懒散劲儿就出来了,“娄同志,是吧?听你这口音,城里来的。在学校里,念过不少书?”
娄小娥没想到他会这么反问,微微一愣,但还是礼貌地点了点头。“读过几年。”
“那敢情好。”周野呷了一口热水,舒坦地哈了口气,“那书上,教没教过您,‘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这句话?”
娄小娥的呼吸一滞。这话,太熟了!报纸上天天登!可从这个病秧子嘴里说出来,却别有一番味道。
周野放下水碗,用下巴指了指不远处,下午刚被他从鬼门关拉回来的那个孩子——柱子。柱子此刻正被他娘搂在怀里,虽然还蔫不出溜的,但小脸已经有了血色,正眼巴巴地瞅着这边。
“那儿,有个实践。”
周野又朝着许大茂连滚带爬逃走的方向扬了扬头。
“那儿,跑了个真理。”
他顿了顿,嘴角勾起一抹极尽嘲讽的弧度,声音不大,却像小石子儿一样,一字一字砸在娄小娥的心上。
“娄同志,我这儿,没神迹,也没科学。我们乡下人,不聊那些虚的,只认棒子面儿能不能接上碴儿,家里多个嚼谷的劳力,比什么都实在。”
“今天,我的‘草木灰’比他许大茂挂在嘴边的‘盘尼西林’拳头硬,能让柱子活下来,能让他家不至于白发人送黑发人,那我就是道理!许大茂的‘科学’,除了让他那张油嘴滑得能摊鸡蛋,除了让他能借着由头耍流氓,还能干啥?”
“您说,是这个理儿不?”
“噗嗤——”人群里,不知是谁先没忍住,笑了出来。紧接着,是哄堂大笑。
“六爷说的对!”
“嘛叫科学?能救命的就是好学!”
“那孙zei就知道耍嘴皮子,跟六爷比,他连提鞋都不配!”
娄小娥的脸,一阵红,一阵白。
她读过的所有书本,建立的所有逻辑,在周野这套粗鄙、野蛮、却又直击要害的“流氓理论”面前,被冲击得七零八落。
她想反驳,却发现无从下口。
因为他说的,是事实。一个活生生的事实,就摆在那儿。
这不是科学的辩论,这是生存的法则。
她引以为傲的知识体系,在赤裸裸的生命面前,显得那么苍白无力。
她看着那个明明虚弱到一阵风就能吹倒,却能三言两语搅动全场,把歪理说成硬道理的少年,心里那股子好奇,像是被浇了油的火苗,“腾”地一下就蹿了起来。
这个人……他看待世界的方式,和她认识的所有人,都不一样!
和他一比,许大茂那种只会背几句口号、显摆一辆破自行车的男人,简直就是个棒槌!是个二把刀!是个上蹿下跳,专等着挨打的显眼包!
就在这时,周野轻轻咳嗽了两声,仿佛刚才那番话耗尽了他所有力气。他冲着大哥周山招了招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