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卫东那辆绿色吉普车卷起的黄土还没落干净,娄半城的人后脚就到了。
这次来的不是轿车,是一辆破旧的解放牌卡车,车斗里用油布盖着些瓶瓶罐罐,像是收破烂的。
可从驾驶室里下来那人,穿着身板正的蓝布中山装,手里拎着个黑黢黢的大皮箱,眼神跟鹰似的,一进院就锁定了主屋里唯一的“明白人”——炕上躺着的周野。
“周六爷,”那人话不多,声音压得低,“娄先生吩咐的,第一笔‘研发经费’,您点点。”
“啪嗒”一声,皮箱在八仙桌上打开。
没有金光四射,只有一沓一沓,用牛皮纸扎得结结实实的“大团结”。
整整八千块!
加上李卫东留下的五百,就是八千五百块!
“我的亲娘哎!”
大嫂王素芬刚从外头喂完猪进来,一脚门里一脚门外,看见那满桌子的钱,嗓门一下没收住,尖得像要捅破天!
她这一嗓子,跟拉警报似的,院墙外头立马冒出好几个探头探脑的脑袋。
连隔壁秦家的秦京茹,那个扎着双马尾的小丫头,都扒着墙缝往里瞅,小嘴张得能塞进一个鸡蛋。
“嚷嚷啥!怕贼不知道咱家进财了?”
赵玉梅脸都吓白了,一个箭步冲过去,“砰”地一声把院门给死死插上,后背靠着门板,心脏“扑通扑通”跳得像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
屋里,死一般的寂静。
只有粗重的喘气声。
周铁梁捏着他的老烟杆,指节发白,半天没点上火。
大哥周山和二哥周河,两个闷油瓶,跟两尊门神似的杵在那,脸上的表情是他们这辈子都没见过的——混杂着狂喜、惊恐和不知所措。
“桃儿,记账……”
赵玉梅的声音都在抖。她扶着桌子,戴上老花镜,想去拿那个用半辈子的算盘。
可她的手,抖得跟秋风里的落叶似的,试了好几次,那算盘珠子就是不听使唤。
“哗啦——”一声,小叶紫檀的算盘,直接从她手里滑落,摔在地上,珠子散一地。
“完啦……完啦……”赵玉梅一屁股瘫坐在板凳上,眼神都直了,嘴里喃喃自语,“这是要遭天谴的啊……八千五……这得是多少条人命换来的家当……”
“娘!您说啥胡话呢!”王素芬也急了,可她更怕,压着嗓子,跟做贼似的,“这么多钱,咱……咱晚上睡哪儿啊?放炕席底下,硌得慌!放米缸里,怕招老鼠!要不……要不趁天黑,去猪圈底下挖个坑埋了?”
“你个败家娘们儿!钱埋底下能发芽是咋地?”周铁梁终于吼出声,可他自个儿也六神无主,在屋里来回兜圈子,脚下的方砖地都快被他磨出火星子。
“这钱,烫手!比那刚出炉的煤球还烫手!这要是让公社知道了,一个‘投机倒把’的帽子扣下来,咱全家都得去啃窝头!不,连窝头都没得啃!”
一家人,彻底被这从天而降的巨富给砸懵。
喜悦?早就被恐惧冲得一干二净。
眼瞅着堂屋里气氛越来越像要开追悼会,炕上一直没动静的周野,终于懒洋洋地翻个身,裹着他的破棉袄,跟个没骨头似的。
“瞧你们那点儿出息,跟八辈子没见过钱似的。”
他声音不大,还带着点病歪歪的沙哑,却像一盆冰水,把所有人的慌乱都给浇停了。
“一个个的,肝儿颤个什么劲儿?天塌下来了?”
周野眼皮都懒得抬,对着那堆钱撇撇嘴。
“这哪儿是钱啊,这是催命符,也是护身符。看你怎么使。”
“老六,你……你别吓唬你娘!”赵玉梅哆嗦着说。
“我可没吓唬您。”周野慢悠悠地说,“大嫂,您不是天天念叨,铁蛋的裤子都快露屁股蛋儿吗?”
王素芬一愣,下意识地点头。
“那不就结啦。”周野伸出一根手指,懒得动弹,就在炕席上划拉,“明儿,拿出五百块。您和我娘,上县里供销社,别看布票,直接问啥布最贵,啥布最时兴!那叫‘的确良’的,给家里大人孩子,一人扯一身新衣裳!”
“再去肉铺,别问价,直接跟那屠户说,给老子割半扇猪后臀!咱家连吃三天猪肉炖粉条,油花儿得冒尖儿!”
“啊?!”王素芬惊得捂住嘴,“这……这不成显眼包吗?全村人不得戳咱脊梁骨?”
“就是要显摆!”周野“嗤”笑一声,那眼神,蔫儿坏。
“咱家发财了?没错!咱就是发财了!咱不明着发,别人就在背后嚼谷,把咱说成偷鸡摸狗的贼!咱把这事儿摆在明面上,吃好的穿好的,他们眼馋归眼馋,反倒不敢乱说!这叫‘阳谋’,懂不懂?让他们看,让他们议论,最后都得承认,咱是凭真本事挣的钱!”
一番歪理,说得王素芬一愣一愣的。
周野的目光又转向周铁梁。
“爹。”
“……嗯。”周铁梁停下脚步。
“您这村支书,当得憋屈不?”周野问,“想给村里修条路,都得去公社求爷爷告奶奶,看人脸色?”
周铁梁的老脸一红,没吭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