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家峪的周家大院，今天跟赶庙会似的，人山人海，热闹得快“炸庙”了。
黑色的伏尔加轿车刚走，那份盖着大红戳子的“红头文件”，就像一块磁铁，把十里八乡的人全吸了过来。
周铁梁手里攥着那张纸，腰杆挺得像村口的旗杆，脸上的褶子笑成一朵菊花，两只眼泡子红红的，嘴里一个劲儿念叨：“祖坟……这是喷火了啊！”
赵玉梅、王素芬、王腊梅几个女人，被一群老娘们儿围在中间，听着那些“你家老六是文曲星下凡”的恭维话，嘴都快咧到耳根子后头。
就在这乱哄哄的当口，一个身影火烧屁股似的从人群外头往里挤，一边挤一边嚷嚷：
“借光儿！都借光儿！让让，让让嘿！”
那嗓门，跟村里的大喇叭似的，正是防疫站的李卫东。
他脑门上全是汗，军绿色的挎包随着他跑动一颠一颠的，怀里像是揣了个宝，脸上那股子兴奋劲儿，比周铁梁还像亲爹。
村民们看见是他，都下意识让开一条道。这可是县里来的大干部，刚才还跟地区领导谈笑风生呢！
李卫东三步并作两步冲到院里，一眼就看见歪在门框上、裹着破棉袄晒太阳的周野，那样子，活像个快入土的八十老头。
“周老弟！哎呦我的周老弟！”
李卫东一把拉住周野的手，那叫一个亲热，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失散多年的亲兄弟。
“你可真是我的大福星！走走走，屋里说，我给你带好东西来了！天大的好东西！”
他不由分说，半扶半架着周野就往屋里走，还冲周铁梁和赵玉梅挤挤眼，“大哥大嫂，都进来，天大的喜事！”
周家人一头雾水，跟着进屋。
李卫东“哐当”一声把门关上，还探头往外瞧瞧，这才转过身，动作夸张地深吸一口气，像是要宣布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
他“啪”一下，把那个鼓鼓囊囊的军用挎包放在炕桌上，拉开拉链，小心翼翼地从里面……掏出两样东西。
不是钱，也不是粮票。
而是一份同样盖着红戳的文件，和一套……崭新得叠成豆腐块的、带着肩章的蓝色干部制服！
“周老弟！”李卫东的声音都在抖，他把那套制服和文件往周野面前一推，激动得满脸通红。
“成啦！全成啦！”
“地区开完会，连夜就定了！点名表扬你这个‘青年土专家’！我顺藤摸瓜，连夜找到组织部的领导，把你的事迹一汇报……当场拍板！”
他指着那份文件，一字一顿地念道：
“兹任命周野同志，为本县新成立的‘农技推广站’副站长！行政二十三级，享受国家干部待遇！每月工资38块5，供应粮32斤！”
“轰——！”
这话像一个炸雷，在周家这小小的东屋里炸响！
周铁梁“噌”地一下站起来，眼睛瞪得像铜铃，死死盯着那套干部制服，嘴唇哆嗦着，半天说不出一句话。
“老天爷啊……”赵玉梅捂着嘴，眼泪“唰”就下来了，这不是悲，是喜得“肝儿颤”！
国家干部！
吃公家饭的！
这在农村，可是光宗耀祖的顶天大事！比考上大学还荣耀！
“六弟！你……你当官啦！”大嫂王素芬的大嗓门都变了调，尖锐得像被踩了尾巴的鸡。
大哥周山和二哥周河两个闷葫芦，也是一脸的不可思议，上来就“咣咣”拍周野的后背，那力道，差点没把周野的魂给拍出来。
全家都疯了。
周铁梁这个炸过碉堡的汉子，此刻哭得像个孩子，一把抢过那文件，翻来覆去地看，又伸手去摸那套制服，摸了又缩回来，像是怕把它摸脏了。
“我周铁梁的儿子……当官啦……还吃上公家饭了……”
他一拍大腿，冲着周野吼道：“你个……你个有出息的孙zei！爹这辈子……值了！”
然而，在这片狂喜的海洋中，只有一个人，格格不入。
周野。
他从头到尾，就没动过。
他甚至没去看那份能让全村人疯狂的文件，也没看那套代表着“铁饭碗”的制服。
他的目光，落在李卫东那张笑开花的脸上，眼神里没有半点喜悦，反而带着…说不清道不明的讥诮。
他慢悠悠地，把大哥拍在他背上的手给扒拉下去，然后咳嗽两声，清清嗓子。
“咳……咳……”
全屋的狂喜，因为他这两声咳嗽，诡异地安静下来。
所有人都看着他，等着他这个主角发表感言。
周野懒洋洋地抬起眼皮，看着一脸期待的李卫东，嘴角一撇，说出一句让全家人魂飞魄散的话。
“李站长，多谢您一番美意。”
“但这官儿，我当不了。”
“这泼天的富贵，还是谁爱要谁要去吧。”
……
周铁梁脸上的笑容凝固，像是被腊月的寒风给冻住。
赵玉梅的哭声，也卡在嗓子眼，表情比见了鬼还惊恐。
“老六……你……你刚才说啥？”周铁梁的声音干涩得像砂纸在磨，“你再说一遍？！”
周野叹口气，一脸的无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