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后,秦家峪村口那条坑坑洼洼的土路上,又颠颠簸簸地开来一辆黑色的“红旗”轿车。
车轱辘碾过干硬的泥块,扬起一阵灰。
车门一开,踩着小皮鞋下来的,还是那个金发碧眼的洋婆娘,爱丽丝·格林。
这一次,她轻车熟路,没让任何人带,径直就往周家那挂着俩玉米棒子当门神的院子走。
院里,跟上次没什么两样。
周野还是老君入定似的,陷在那张吱呀作响的摇椅里,身上盖着狗皮褥子,眯着眼晒太阳,活像村口晒干瘪的老茄子。
不同的是,今天院儿里的人齐。
老爹周铁梁蹲在门槛上,吧嗒吧嗒地抽着旱烟,铜制的烟锅头一明一灭。
老娘赵玉梅搬个小马扎坐在当院,手里纳着鞋底,眼神却跟探照灯似的,在爱丽丝和自家未来儿媳妇娄小娥身上来回扫。
大哥周山、二哥周河跟两尊门神似的杵在屋檐下,一脸的憨厚。
大嫂王素芬和二嫂王腊梅则凑在一块儿,嘀嘀咕咕,不知道又在嚼谁家的舌根子。
石桌摆在院子正中,上面摊开一份厚厚的、印满“鬼画符”的洋文合同。
娄小娥就坐在桌边,一身藏青色的确良衬衫,衬得她皮肤赛雪,气质跟这土坷垃院子格格不入。
“格林小姐。”娄小娥站起身,客气地点点头。
爱丽丝的视线越过她,落在摇椅上那个连屁股都没挪一下的男人身上,心里又好气又无奈。
她将正式合同推过去:“周先生,按您的要求,所有条款都已确认。您过目。”
周野眼皮都没掀,冲娄小娥那边懒洋洋地抬抬下巴。
“让她签。爷懒得动。”
赵玉梅手里的针“噌”一下差点扎到自个儿大腿上,她压低声音冲周铁梁抱怨:“你听听,你听听你这小儿子说的浑话!这么大的事,跟撒尿和泥似的,让个还没过门的媳妇儿代笔?传出去不得让人戳脊梁骨!”
周铁梁烟锅头在鞋底上磕了磕,闷声道:“他乐意,你管得着么。再说,小娥写的字,比他那鸡爪子刨的好看。”
那边,娄小娥已经拿起那支派克钢笔,在合同末尾签下自己的名字。
一笔一划,清秀又带着力道。
当最后一个字母落下,爱丽丝长舒一口气。
这台横跨东西方的超级印钞机,总算他娘的通上电啰!
合同一签完,院里的气氛肉眼可见地松快下来。
赵玉梅脸上笑开花,看娄小娥那眼神,活像看自家粮仓里码得冒尖儿的粮食口袋,拉着她的手一个劲儿地夸:“哎哟我闺女,就是有本事!瞧瞧,连洋人的字都会签,比村里那会计都厉害!”
爱丽丝为表示诚意,也为跟这位神秘的“东方莎士比亚”再续点私人交情,从她那鼓鼓囊囊的大皮箱里,取出一个方盒子。
“周先生,这是我个人送给您的礼物。”
她双手递给周野。
周野懒散地接过来,入手微沉。
打开一看,里头躺着个米白色的塑料疙瘩,造型挺怪。
他心里门儿清:宝丽来sx-70。上辈子那些小年轻装文青的玩意儿。
“这是我们那边最新的照相机。”爱丽丝热情地介绍,“它能立刻把照片洗出来。”
这话,院里除了周野,谁也听不懂。
爱丽丝干脆直接演示,拿起相机,对着院里那棵掉光叶子的老槐树,“咔嚓”就是一下。
清脆的快门声,把所有人的目光都勾过去。
下一秒,神奇的事发生。
那相机的“嘴”里,跟吐舌头似的,慢慢悠悠地吐出一张白卡纸。
全院的人,连同周铁梁在内,都下意识地往后缩半步。
爱丽丝把那张白卡纸递给周野。
在十几双眼睛的注视下,那张卡纸上,跟变戏法似的,慢慢浮现出影像。
先是模糊的影子,再是清晰的树杈,最后,连老槐树上那几道被雷劈过的疤都看得一清二楚。
一张彩色的、巴掌大的老槐树照片,就这么凭空“长”了出来!
“妈呀!”
大嫂王素芬嗓门最高,一嗓子嚎出来,吓得旁边的鸡都扑腾起来。
“这……这洋玩意儿把咱家槐树的魂儿给勾进去啦!邪乎,太邪乎!”
赵玉梅的脸色也白了,一把抓住周铁梁的胳膊:“当家的,这玩意儿……不犯法吧?别是那边派来拍咱们家底儿,查成分的!”
周铁梁嘴里的烟锅都忘抽,眼睛瞪得溜圆,手下意识地就往后腰摸,仿佛那里还别着他当年的驳壳枪。
他死死盯着那张照片,半晌,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
“嘛玩意儿,一按就出个影儿,比县里照相馆还快。哼,不定是嘛侦察用的家伙事儿。”
就在这一片鸡飞狗跳里,只有周野,一脸的云淡风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