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子里那股子喜气洋洋、跟提前过年的热闹劲儿,被村口后生仔那一声“不好了”喊得戛然而止。
“嘶啦——”
所有人的笑脸都僵在脸上,那股子因为“神仙菜”和许大茂尿裤子而升腾起来的燥热,被一股从脚底板窜上天灵盖的凉气浇得一干二净。
“嘛玩意儿?”
“黑色的……轿车?京城牌照?”
“我的亲娘嘞,那得是多大的官儿才能坐得起?”
村民们交头接耳,声音压得极低,眼神里透着敬畏和恐慌。在这年头,村里来辆拖拉机都算大事,那四个轮子的铁壳子,很多人一辈子只在电影里见过,而且通常都坐着不好惹的大人物。
周铁梁“啪”地一声把烟袋锅子在鞋底上磕干净,那张被岁月刻满沟壑的脸绷紧,眼神变得锐利起来,仿佛又回到当年扛着炸药包准备炸碉堡的时候。
他没理会那后生仔,扭头,目光如炬地看向那扇属于周野的、紧闭的房门。
全村人的目光,也下意识地跟着他,齐刷刷地汇聚在那扇门上。
“都别慌!”周铁梁沉声喝道,声音不大,却透着一股让人心安的劲儿,“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我倒要看看,是哪路神仙,敢上咱们秦家峪的地盘撒野!”
话音刚落,村口那台漆黑锃亮的伏尔加轿车,已经在一群半大小子的簇拥下,缓缓停在了周家院子外。
车门打开。
先下来的是一个穿着灰色列宁装、戴着金丝眼镜的老头。
他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皮鞋擦得能照见人影儿,手里还拄着一根文明棍。那副派头,跟这个尘土飞扬的穷山村格格不入,活像从画报里走出来的“老克勒”。
正是娄半城。
紧接着,从另一边车门下来的,却是他的宝贝女儿,娄小娥。
她一踏上秦家峪的土地,攥着衣角的手就不自觉地收紧,脸色也白了几分。
还是这个院子,还是这些熟悉又陌生的面孔。几天前,她就是在这里,经历了人生中最黑暗、最羞辱的时刻,也正是在这里,被那个躺在炕上的病弱少年,用几句淬了毒的刀子话,生生从绝望的烂泥里给拽了出来。
这里,是她的地狱,也是她的重生之地。
她今天穿着一身剪裁合体的蓝色学生装,白色的确良衬衫领子翻在外面,脚上一双小牛皮鞋,梳着两条乌黑的麻花辫。这身打扮在京城是大家闺秀,可在这里,她却感觉自己像个异类,浑身不自在。
她不敢去看那些村民的眼睛,却又忍不住用眼角的余光去瞥。她看到站在人群前面的周家大娘赵玉梅,看到那个闷葫芦似的周山大哥,还有那些曾在夜里为她说过话的婶子大娘们。
一股混杂着感激、羞愧、和不安的复杂情绪,像潮水一样淹没她。
“嗬!这老头儿,穿得可真‘拔份儿’!”
“您瞅瞅那闺女,咋脸色那么白?跟咱村里刚出豆腐坊的豆腐似的。”
人群里响起一阵压抑不住的议论。娄小娥听着,头埋得更低了,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娄半城却对女儿的窘迫视若无睹。他皱皱眉,显然对周遭的环境和那些不加掩饰的目光感到不悦。他用文明棍敲敲地面,发出一声清脆的“笃”。
“哪位是这儿管事的?”他开口,一口标准的京腔,却带着居高临下的审视,“我找周野。”
他不是问,是通知。
那语气,仿佛在自家客厅里使唤下人。
娄小娥心里“咯噔”一下,猛地抬头,一把抓住父亲的胳膊,急切地低声哀求:“爸!您别这样……”
周铁梁眉头一拧,迈步上前,不卑不亢地开口,带着山里人的硬气:
“我就是秦家峪的支书,周铁梁。您是……”
娄半城轻轻推开女儿的手,下巴微抬,没说全名:“我姓娄。从京城来,听说你们这儿出了个‘小神仙’,能让地里冬天长西红柿,盐碱地亩产八百斤。”
他目光扫过全场,声音陡然拔高:
“我这人,不信鬼神,只信科学。今天,就是特地来‘打假’的!”
“打假”两个字,他说得又重又响,像两记耳光,抽在在场所有秦家峪人的脸上。
娄小娥的脸,“唰”地一下血色尽失。完啦!她就知道会这样!她这位在商海里翻腾一辈子的父亲,根本不信什么“神迹”,只信眼见为实!他这是要把自己的恩人当成江湖骗子来审啊!
院子里的气氛,瞬间从冰冷变得火药味十足。
这老头儿是来者不善,上门砸场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