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根叫“脸面”的弦儿,在她心里“啪”的一声,彻底断了。
她看着贾张氏那张刻薄的脸,突然就笑得嘴角咧开,眼泪却跟着滚下来。
“对!我就是没本事!”
“我要是有本事,现在就不是我在这儿伺候你们这对活祖宗!”
积攒不知多久的委屈、嫉妒、不甘,在这一刻,如同山洪决堤,全炸了。她像个疯子,半是为撒泼,半是为炫耀那点早已不属于她的“关系”,用一种近乎尖叫的哭腔,朝着贾张氏喊出来:
“我告诉你!我娘家那个周家老六,你知道人家现在是什么光景吗?!”
“一个治鸡瘟的方子,就从公社、从县里,挣回来几万块!几万块!你见过吗?那钱要是铺在地上,能把咱们这漏风的破屋子铺满三层!”
她一边喊,一边喘着粗气,眼泪跟断线的珠子似的往下掉。
“还有!还有那个从英国来的洋婆娘,金头发蓝眼睛的,上赶着,哭着喊着给他送钱!送的还是……还是美金!一沓一沓的!能买一火车皮的白面!”
“我要是有他一半的心机,一半的手段!我能让你这个老虔婆站在这儿对我戳狗牙?我能眼睁睁看着东旭在炕上等死?”
这一长串话,她喊得声嘶力竭,喊完后整个人都虚脱了,扶着桌子,胸口剧烈地起伏着,像是要把心都咳出来。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秦淮茹喊出来的,是她的不甘和绝望。
可这一字一句落进贾张氏的耳朵里,自动就滤掉了所有的情绪,只剩下几个闪着金光的关键词。
“几万块!”
“洋人!”
“美金!”
贾张氏那颗小市民的脑袋里,算盘珠子“噼里啪啦”一阵乱响。她不懂什么合同版税,但她懂一个词——“投机倒把”!
钱多得数不清,还跟洋人有勾兑,拿的还是美金……这他娘的不是挖社会主义墙角,是什么?
要是把这事儿捅到街道办去……举报有奖啊!
那双三角眼里,爆出两团贪婪又阴毒的精光,活像饿三天的狼,瞅见掉进陷阱里的肥羊。
而秦淮茹,在吼出那番话之后,就后悔了。
一股透骨的凉气,从脚底板“嗖”地一下,直蹿天灵盖。
她知道贾张氏的德性。这老虔婆要是把这话从她那张破嘴里传出去,再添油加醋一番……那会给周野惹来多大的麻烦?
她不敢想。
可是……可话又说回来,凭什么?
凭什么他周野就能在云端上享福,有资本家小姐喂橘子,有洋婆娘送美金,自己就得在这泥潭里,被一个老虔婆磋磨得活活烂掉?
心里头,一个恶毒的声音在悄悄安慰她:没事的,没事的……他现在是“活神仙”,是通天的大人物,这点小风小浪,他肯定能摆平的……对,他一定能。
就当是……让他知道知道,这世上,还有个叫秦淮茹的,日子过得有多苦。
这点病态的快感,让她那颗慌乱的心,稍稍安稳些。
她沉浸在自己矛盾又恶毒的情绪里,完全没注意到,对面的贾张氏已经不骂了。
那老虔婆一言不发,一双贼亮的眼睛在屋里转两圈,最后,她一扭身,走到墙角,弯下腰,开始费劲地往脚上套那双黑色的、鞋面都磨得发亮的旧布鞋。
她没看秦淮茹,也没看炕上的儿子。那张老脸上的表情,是一种说不出的、混杂着贪婪和狠毒的平静,仿佛即将去做一件什么顶顶重要的大事。
秦淮茹心里“咯噔”一下,一种巨大的、无法言说的恐惧,瞬间攫住她。
“你……你干嘛去?”
贾张氏没理她,穿好鞋,站起身,还仔仔细细地拍拍衣裳上的褶子。
然后,她一言不发地,拉开屋门,头也不回地走出去。
“吱呀——哐当!”
门被关上。
门外呼啸的寒风,顺着门缝灌进来,吹得秦淮茹一个激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