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的秦家峪,那叫一个火热。
周家“一门十六大学生,兄妹双状元”的鞭炮碎屑还没扫干净,大院门槛就已经被各路道贺的踏得矮三寸。
这冲天的喜气,在三辆军绿色吉普“212”碾过村口黄土路时,被“咔嚓”一声,冻住了。
那车开得霸道,不像拜年,倒像捉人。一路横冲直撞,直接怼停在周家大院门口,惊得满院子道贺的乡亲和记者们,都跟被掐住脖子的鸡似的没声。
车门“砰”的推开,下来几个穿着深蓝色干部服的中年男人,个个表情跟刚出土的秦俑似的,又冷又硬。
为首那人四十多岁,国字脸,风纪扣扣到最上面一颗,眼神只扫一眼门楣上那刺眼的“状元之家”红绸布,眉头就拧成一个疙疙瘩瘩的死结。
彼时,周野正四仰八叉地躺在院里那把吱吱呀呀的老摇椅上,身上盖着娄小娥亲手织的米色羊毛毯,腿边的小马扎上,一杯热气腾腾的茉莉花茶正冒着香气。
他压根没睁眼,只是不耐烦地嘟囔一句:
“谁啊?大中午的,还让不让人睡午觉?”
那声音不大,却透着一股子“天王老子来也得等我睡醒”的理直气壮。
“请问,哪位是周野同志?”
国字脸男人开口,声音没半点波澜,让整个院子炸锅。
老支书周铁梁正跟县报记者吹牛,一听这口气,他赶紧掐烟,挺着那炸过碉堡的腰杆迎上去,脸上挤出个标准的官方笑容:
“几位领导是……?”
国字脸男人没理他,目光如炬,径直锁定在摇椅上那个连眼皮都懒得抬的年轻人身上。
“我们是教育部联合调查组。周野同志,我们接到实名举报,怀疑在今年的高考中,存在建国以来性质最恶劣、规模最庞大的集体舞弊案。现在,请你和你的家人,配合我们的调查!”
“舞弊?!”
这两个字,如同两记惊雷,把周家所有人的魂儿都给劈散!
大哥周山脸“腾”地一下涨成猪肝色,一个箭步就想往前冲,被二哥周河一把死死拽住,周河那张万年冰山脸,此刻也布满寒霜。
“你们凭什么胡说八道!”周红梅急得眼圈都红,声音打着颤,“我们的分儿,都是自己一笔一划考出来的!”
母亲赵玉梅心头一紧,但她没乱,脸上反而笑得更和善,端着刚沏好的茶就往上递:
“哎哟,几位领导瞧您们说的,什么舞弊哟,天大的误会!快,进屋喝口热水暖暖身子,有话咱坐下慢慢说,啊?”
她想用周家独门“笑面虎”战术把事情摁回屋里谈。
可惜,没用。
“我们是来办案的,不是来喝茶的!”国字脸男人身边一个戴眼镜的年轻调查员,一把推开赵玉梅递来的茶杯,茶水溅赵玉梅一手,烫得她一哆嗦。
“妈!”五姐周桃惊呼一声,赶紧扶住母亲。
周野那一直闭着的眼睛,终于,掀开一道缝。
他慢悠悠坐起来,那眼神,冷得像数九寒天的井水。他没看那个推人的年轻调查员,盯着国字脸男人,懒洋洋地开腔,话里带着一股子刚睡醒的沙哑和不爽:
“这位同志,怎么称呼?”
国字脸男人被他这眼神看得心里莫名一凛,沉声道:“教育部,李卫东。”
“哦,李组长。”
周野点点头,把腿从摇椅上放下来,
“李组长,您这开场白,帽子扣得忒大点。”他伸个懒腰,骨头发出一串“噼啪”轻响,“‘建国以来’,‘性质最恶劣’,‘规模最庞大’……嘿,我活这么大,头一回听见有人把这几个词儿搁一块儿用的,还是冲着我们这山沟沟里的一窝泥腿子。”
他这番话,不咸不淡,却噎得李卫东身后的年轻调查员脸上一阵红一阵白。
李卫东眼神一沉:“周野同志,请你严肃点!我们已经掌握确凿证据!一份你亲手编写的《一九七七高分指南》,与今年的高考试卷,尤其是作文题,重合度高达八成以上!你作何解释?!”
他以为这记重锤,能把眼前这个年轻人的从容彻底砸碎。
周野听完,只是“哦”一声,脸上露出一种“我还以为什么大事儿呢”的失望表情。
“就为这个?”
他指指屋里桌上那摞被孩子们翻烂的讲义。
“那玩意儿啊,是我写的,没错。”
他承认得如此干脆,让院子里所有人都倒吸一口凉气。
连周铁梁都急:“六子,你瞎说什么!”
周野摆摆手,示意老爹稍安勿躁。他重新看向李卫东,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弧度:
“不过,李组长,您说那是‘泄题’,这我可不认。泄题,那是偷鸡摸狗的勾当。我这人懒,最烦干那种上蹿下跳的活儿。”
他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朵里:
“我这不叫泄题,叫‘预判’。就跟老农民看天,知道啥时候下雨,一个道理。只不过,你们看的是天,我看的是……报纸中缝儿里的那几个字儿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