负责振动监测的年轻工程师声音颤抖,带着难以置信的狂喜。格里戈里紧绷的下颌线,微微松弛了一毫,但他没有回头,依然死死盯着屏幕,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控制台的边缘。
叶菲莫夫的手,稳稳地压在操纵杆上,感受着从杆身传来的、细微却清晰的震颤。那不是失控的抖动,而是一种澎湃的、有序的、力量传输的脉动。他紧盯着主参数屏幕,那里,代表功率输出的粗壮曲线,正以一种坚定而平稳的姿态,向上攀升。
百分之五十……六十……七十……
机组的“呼吸”声变得更加沉重、有力,测试舱内的温度明显上升,空气开始微微扭曲。巨大的能量在钢铁的躯壳内奔流、转化,通过那精心设计的复合减震基座,大部分被吸收、耗散,只有一小部分化为低沉的、有节奏的轰鸣,透过厚重的混凝土墙壁和隔音层,隐隐传来。
“百分之八十五额定功率!运行参数稳定!”
“涡轮后温度……略高于预期值,但偏离在安全裕度内!控制系统正在自动微调!”
“各子系统反馈……正常!正常!全部正常!”
欢呼声已经到了喉咙口,又被硬生生咽了回去。还不到时候。试验大纲要求,必须完成一次从冷启动到百分百额定功率,再到平稳降速、安全停车的完整循环。
叶菲莫夫的手,缓缓地,但极其稳定地,将操纵杆推到了尽头。
“百分百额定功率,维持运行!”
巨大的轰鸣声达到了一个顶峰,整个测试舱的地面都在传来一种低沉而均匀的震颤,仿佛脚下踩着的不是混凝土,而是一头巨兽平稳搏动的心脏。控制台上,绿色的指示灯连成一片令人心安的光带。屏幕上的曲线,在高位平稳地运行着,像一条被驯服的巨龙,温顺地待在预设的轨道内。
五分钟……十分钟……十五分钟……
时间从未如此漫长,也从未如此短暂。汗水浸湿了每个人的后背,空气灼热而干燥,但没人去擦,没人动弹。所有的感官,都聚焦在那台咆哮的机器和闪烁的屏幕上。
二十分钟。叶菲莫夫的额头也渗出了细密的汗珠。他再次深吸一口气,开始缓缓地、匀速地回拉操纵杆。
澎湃的轰鸣声如同退潮般开始衰减,沉重的震颤感逐渐减轻,屏幕上的功率曲线平稳下滑,像一个训练有素的登山者,从巅峰稳健下行。
“功率平稳下降……”
“各系统跟随正常,无异常扰动……”
“振动监测……无回弹放大!减震系统表现优异!”
当操纵杆彻底回位,控制台上最后一个代表“运行”的绿色指示灯悄然熄灭,那充斥耳膜、震撼胸腔的磅礴轰鸣,如同被一只无形的大手骤然掐断,只剩下设备冷却风扇低沉的呜呜声,和通风系统持续工作的背景音。
世界,仿佛瞬间被抽走了所有的声音,陷入一种奇异的、带着耳鸣回响的寂静。
然后,“滴”的一声轻响,主控系统发出“试验循环完成,机组安全停车”的电子提示音。
这声轻响,像解除了某种魔咒。
“成……成功了?”一个年轻的技术员,用干涩的、几乎变调的声音,喃喃道。
下一秒。
“成功了!我们成功了!!!”
不知是谁先喊了出来,声音嘶哑,带着哭腔。紧接着,压抑了太久、太久的狂喜,如同火山般喷发出来!掌声、欢呼、呐喊、甚至是不顾形象的蹦跳,瞬间淹没了整个控制间!年轻人互相捶打着肩膀,老专家们摘下眼镜,用力擦着眼角。赵志坚一把抱住身边的陈向东,抱得那么紧,仿佛要把他勒进骨头里,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像哭又像笑的声音。
叶菲莫夫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松开了握着操纵杆的手。那只苍老的、布满岁月痕迹的手,在微微地、不受控制地颤抖。他转过身,看着眼前这些激动得近乎癫狂的中国同行们,看着他们脸上肆意的泪水,看着他们眼中迸发出的、几乎要灼伤人的光芒。他脸上那惯常的、严肃到近乎刻板的线条,一点点松动,嘴角难以抑制地向上牵扯,最终,扯出了一个极其生硬、却无比真实、甚至带着点孩子气的笑容。
他什么也没说,只是抬起那只还在微微颤抖的手,对着满屋激动的人们,缓缓地、用力地,竖起了大拇指。
巴维尔院士不知何时又摸出了他的烟斗,叼在嘴里,却没有点燃。他就那么叼着,深深吸了一口并不存在的烟雾,然后长长地、长长地吐出一口气。烟雾后面,是他那双闪烁着复杂光芒的眼睛——有欣慰,有骄傲,有巨大的释然,或许,还有一丝远在故国、未能亲见昔日梦想在此地开花的、深沉的怅惘。
李振华依旧靠在冰冷的金属墙壁上,没有加入欢呼的人群。他只是静静地看着,看着那台已经停止咆哮、但余温尚存、静静卧在基座上的钢铁巨兽,看着叶菲莫夫竖起的大拇指,看着巴维尔眼中那复杂难明的光。
成了。
虽然这只是在陆地上、在测试台上的“心脏原型机”的首次全功率运行,距离它装上“鲲鹏”平台,在惊涛骇浪中提供澎湃动力,还有漫长的海试、联调、优化的路要走。
但这一步,踏出去了。而且,踏得极稳。
它证明了叶菲莫夫、巴维尔、格里戈里这些“灯塔”带来的技术路线的正确,证明了中方团队消化、吸收、再创新的能力,证明了“两步走”战略中,最艰难、最核心的第二步——拥有自主先进动力心脏,不再是一个遥不可及的梦想,而是一个清晰可见、触手可及的目标。
它给“鲲鹏”的未来,装上了一颗定心丸。也给所有在绝望中不曾放弃、在质疑中咬牙前行的人,注入了一剂最强的强心针。
欢呼声经久不息。有人冲出去,很快,测试台外也传来了隐约的、更加沸腾的欢呼声,那是守候在外围的技术人员和工人们。
李振华悄悄退出了控制间。厚重的隔音门在他身后关闭,将震耳欲聋的欢呼锁在里面。他走到外面的空地上,深深吸了一口气。午后的闷热不知何时已经散去,一阵凉风吹来,带着泥土和青草的气息,也吹散了鼻腔里残留的机油和焦灼味。
他抬起头,看着天空。不知何时,铅灰色的云层裂开了一道缝隙,一缕金红色的夕阳,正好从缝隙中透射出来,不偏不倚,照在那高大的测试台排气烟囱上,为冰冷的钢铁镀上了一层温暖而辉煌的金边。
很亮,很暖,充满了希望。
李振华的嘴角,也终于浮起一丝淡淡的笑意。他摸出烟盒,敲出一支,点燃,深深吸了一口,让略带辛辣的烟雾在肺里转了一圈,然后缓缓吐出。
烟圈袅袅上升,融入那金色的光柱里,渐渐消散。
路还长。但至少今天,他们向着那片深蓝,又稳稳地,迈出了一大步。一大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