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斯点点头,没说话,只是静静听着。
“问题在于,你们太‘新’了。没有过往业绩,没有飞行履历。委员会里保守派的声音很大,他们宁愿多花百分之二十的钱,去找阿斯特里姆或者泰雷兹·阿莱尼亚,因为‘至少不会在关键时刻掉链子’。”施密特抬眼看了看汉斯,“而且,最近有些……不太好的风声。”
“关于供应链?”汉斯问,语气平静。
施密特微微颔首:“硅晶圆只是开始。有人对你们某些‘非传统’的技术来源,很感兴趣。你们的故事……在慕尼黑或许说得通,但在某些更高层面的讨论中,可能需要更……‘坚实’的基石。”
汉斯端起冷掉的咖啡,抿了一口,苦涩在舌尖蔓延。“坚实”的基石,意味着什么?是更明确的欧洲本土合作方?是更透明的股权结构?还是……某些技术必须彻底“洗白”来源?
“谢谢你的坦诚,施密特。”汉斯放下杯子,“我们知道前路艰难。但‘远星’带来的,不仅仅是另一个供应商。我们带来的是不同的思路,是打破僵化的可能,是更高的性价比。这对esa,对欧洲航天工业的长远健康,是有利的。”
“利益,人人都懂。但触动利益,比触动灵魂还难。”施密特笑了笑,那笑容里有些无奈,也有些了然,“不过,也不是完全没有机会。下个月,在诺德维克的estec(欧洲空间技术研究中心),会有一个关于未来低成本运载的技术研讨会,非正式,但很重要。如果你们能拿到邀请,并在那里做一个……让人印象深刻的展示,或许能改变一些人的看法。当然,邀请函很难拿,尤其是对你们这样的……新面孔。”
汉斯心中一动。诺德维克,estec,非正式但重要的研讨会……这或许是一个突破口。
“邀请函的事……”
“我或许可以‘建议’一下。”施密特打断他,语气随意,“毕竟,多元化的声音对讨论有益。不过,”他意味深长地看着汉斯,“展示的内容,必须既有足够的‘新意’,让人眼前一亮,又要有足够的‘深度’,经得起追问。最重要的是,不能让人抓住任何……把柄。”
“我明白。”汉斯郑重地说,“我们会准备一份让人无法拒绝的‘礼物’。”
施密特点点头,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西装:“茶不错。下次,我请。”说完,他留下几张钞票在桌上,转身融入了街上的人流。
汉斯独自坐在窗前,看着窗外慕尼黑老街上来来往往的行人,手指无意识地在冰冷的咖啡杯沿上划着圈。一场硬仗,才刚刚开始。但至少,他知道了战场的一部分地形,和第一个需要攻占的隘口。
研究院的傍晚,广播里照例响起音乐。今天是一首舒缓的苏联民歌《小路》,手风琴的旋律悠扬中带着一丝忧郁。
李振华没有立刻下班。他处理完最后一份文件,揉了揉发酸的眉心,信步走到窗前。夕阳给远处的厂房镀上了一层暖金色,楼下,三三两两的员工正说笑着走向食堂或车棚。他看到陈向东匆匆从办公楼出来,没有像往常一样直奔车间或会议室,而是走向了家属区的方向,手里似乎还提着一个点心盒子。
李振华嘴角微微弯了一下。他大概能猜到老陈去干什么。家国难两全,但总要尽力去平衡。老陈是员福将,也是员干将,家里的事,但愿他能处理好。
他的目光掠过操场,看到几个苏联专家的孩子和中国孩子混在一起,踢着一个有些瘪的足球,大呼小叫,虽然语言不通,但传球跑位居然颇有章法。叶菲莫夫的妻子,那位总是围着头巾、身材微胖的俄罗斯老太太,正站在旁边,手里织着毛线,不时用俄语喊两句,大概是在提醒孩子们注意安全。
这幅画面,让李振华心里某个坚硬的地方,微微松动了一下。他想起了老马下午悄悄跟他汇报的,关于筹备“家属开放日”和组建“家属委员会”的设想。让这些远离故土、投身于此的专家和他们的家人,真正感受到融入和关怀,这或许比任何技术协议都更有凝聚力。
他又想起白天接到的、来自航天局高层的一个简短电话。电话里,领导肯定了研究院近期在多项关键技术上取得的突破,但也含蓄地提醒,树大招风,越是顺风顺水的时候,越要谨言慎行,注意“内外平衡”。话里的深意,他懂。
“广寒邀约”的种子已经悄悄撒下,与俄方的技术接触在谨慎推进,欧洲的布局在艰难破冰,“鲲鹏”的骨骼在一天天成型……每一步,都如履薄冰,却又让人充满期待。
广播里的《小路》结束了,短暂的寂静后,响起了一首熟悉的、激昂的旋律——《我们走在大路上》。歌声嘹亮,充满了那个年代特有的、一往无前的豪情。
李振华关上窗,将那歌声稍稍隔开。办公室重归安静,只有桌上那杯早已凉透的茶,还袅袅地,散着最后一缕极淡的香气。
路还很长,风景各异。有家庭的烦恼,有国际的博弈,有技术的攻坚,也有人情的冷暖。但无论如何,路,在脚下,并且,必须走下去。
他拿起电话,拨通了一个号码。
“喂,是我。关于下个月去诺德维克参加estec那个研讨会的人选,我有个想法……”
窗外,暮色四合,华灯初上。研究院的灯光,一盏接一盏地亮起,连成一片温暖的、执着的星海,在这春日的夜晚,静静闪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