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是制作。裁纸、卷筒、用胶水仔细粘合、用光滑的纸做整流罩、用削好的小木棍做稳定尾翼……叶菲莫夫手把手地教,要求极其严格。筒身要圆,接缝要平,重心要对准。火药则由他亲自用一个小勺,一点点、均匀地灌入纸筒底部,再用揉软的面团(从食堂要来的)轻轻压实,最后插入一根长长的、用棉线搓成的、浸过硝酸钾溶液(也是从实验室“申请”的极小剂量)的“安全引信”。
整个下午,空地上安静得出奇,只有孩子们压低声音的讨论、纸壳的沙沙声、和叶菲莫夫偶尔的指导。路过的家长和研究人员看到这一幕,都惊讶地停下脚步,然后会心一笑,悄悄走开,不去打扰。
当夕阳将天空染成橙红色时,第一枚“联合号”纸火箭(孩子们投票取的名字)终于制作完成。它有着红色的箭体(用红墨水涂的),白色的整流罩,三片歪歪扭扭但很对称的尾翼,看起来……有点丑,但很精神。
发射场选在了空地最边缘,对着空旷的荒地。叶菲莫夫亲自划定了安全区,所有孩子和大人都必须站在线后。他拿着火箭,走到发射点——一个插在地上的y形树枝支架。
孩子们屏住呼吸,小脸因为兴奋和紧张而通红。娜塔莉亚和其他妈妈们也远远看着,手里攥着手绢。
叶菲莫夫将火箭小心地架在支架上,调整好角度(大约70度),然后拿出火柴。他看了看孩子们,又看了看手中的火箭,那双习惯于在复杂图纸和精密仪器上工作的手,竟然微微有点颤抖——不是害怕,而是一种久违的、属于孩童时代的激动。
“3……2……1……” 叶菲莫夫用中文倒数,然后划着了火柴。
橘黄色的火苗,舔上了浸过硝酸钾的棉线引信。“嗤——”引信冒出细小的火花和白烟,迅速燃烧。
时间仿佛变慢了。所有眼睛都盯着那枚简陋的纸火箭。
“嗤”声停止的刹那。
“噗——咻!!!”
一声不算响亮但异常清晰的喷射声响起,火箭尾部喷出一股短暂而有力的白烟,箭身猛地一震,随即挣脱地心引力,沿着并不笔直但绝对向上的轨迹,歪歪扭扭却又坚定不移地,射向了橙红色的天空!
它飞得不高,大概只有三四层楼那么高,动力很快耗尽,然后开始下坠,但在最高点,它似乎真的悬停了一刹那,将那简陋的红色身影,印在了绚烂的晚霞背景板上。
“飞啦!飞起来啦!!”
“乌拉!!!”
孩子们瞬间爆发出惊天动地的欢呼,跳着,叫着,互相拥抱,不分中国还是苏联。小军和小安德烈甚至抱在一起蹦跳。连平时最文静的小姑娘,也激动地拍红了手。
娜塔莉亚和其他妈妈们松了口气,也跟着笑了起来,用力鼓掌。
火箭完成了它的使命,划过一道小小的抛物线,掉落在不远处的荒草地上。
孩子们一窝蜂地冲过去,像找到宝藏一样捡起那已经烧焦了尾巴的箭体,传看着,仿佛那是世界上最了不起的造物。
叶菲莫夫站在原地,看着欢呼的孩子们,看着天边那枚“火箭”消失的方向,脸上严肃的线条柔和下来,嘴角泛起一丝几乎看不见的、却真实无比的微笑。夕阳的金辉洒在他花白的头发和布满皱纹的脸上,让他看起来不像那位令人敬畏的院士,更像一个……达成了某种心愿的、普通的老爷爷。
“爷爷!爷爷!我们成功了!”小安德烈举着火箭跑回来,小脸兴奋得发亮。
“叶爷爷,它飞得好高!”小军也挤过来,眼里满是崇拜。
叶菲莫夫接过那枚已经冷却的、简陋的火箭,仔细看了看烧蚀的喷口和略微变形的箭身,点了点头:“很好。但,还可以更好。重心,还是有点偏。尾翼,形状可以优化。下次,我们做一个,两级火箭。”
“两级火箭?”孩子们睁大了眼睛。
“对。一级,推动。二级,飞得更高。”叶菲莫夫比划着,眼中闪烁着孩子们熟悉的那种、只有在讲到最复杂的公式时才会出现的光芒,“就像……真正的火箭那样。”
就在这时,下班号响了。悠长的号声在暮色中回荡。大人们开始呼唤孩子回家吃饭。
孩子们依依不舍,约定明天放学后再来“研究所”(他们给这个秘密基地起的名)。
叶菲莫夫看着孩子们散去的身影,又低头看了看手中那枚粗糙的“火箭”。远处,研究院主楼和几个大型车间的灯光次第亮起,其中就包括白天刚刚完成历史性测试的燃气轮机试验台。那里的灯光,代表着人类工业文明的结晶,代表着复杂到极致的系统工程。
而他手里这个,是最原始的冲动,是对天空最初的好奇,是科学火种最稚嫩的模样。
两者天差地别,却又一脉相承。
他将火箭小心地放进随身带着的一个旧布袋里。也许,可以带回去,放在书桌上。这不是什么重要的东西,但这或许是他来到这个遥远的国度后,做过的最有意义的事情之一。
他抬起头,天空已变成深蓝色,最早的几颗星星开始闪烁。更远的地方,研究院的灯火,和天上的星光,仿佛连成了一片。
“也许,”他低声用俄语自语,像是在对星星,也像是在对那枚静静躺着的纸火箭说,“真正的火箭,最早……也是从这样的梦里,开始的。”
他背着手,慢慢地,向着有灯光的家属楼走去。背影在渐浓的夜色里,显得格外温和。
而在他身后,那片空地上,似乎还回荡着孩子们纯真的欢笑,和那枚简陋火箭,倔强射向天空时,那一声微弱的、却清晰无比的——
“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