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时间……”谢尔盖握紧了拳头,“‘鲲鹏’平台的节点,李总工他们……”
“李振华同志比我们更清楚时间的紧迫。”叶菲莫夫打断他,目光锐利如鹰,“但他把问题交给我们,不是让我们在倒计时面前慌乱。是让我们,找到那个‘病灶’。慌,解决不了问题。绝望,更解决不了。”
他抬起手,指向那片覆盖着稻草的土地:“你看这里,光秃秃的,什么都没有。但下面,埋着种子。有中国的松柏,也有从列宁格勒我家乡花园里带来的云杉。它们现在睡着,在黑暗的泥土里。很冷,很安静,好像死了。但春天来了,雪化了,它们就会醒过来,钻出来,向着太阳长。”
谢尔盖顺着他的手指望去,只有褐色的泥土和枯黄的稻草。
“做我们这行,就像种树。”叶菲莫夫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穿越岁月的沧桑,“大部分时间,你在黑暗里等待,在泥泞里挖掘,对抗寒冷,对抗虫害,看不到任何生长的迹象。你会怀疑,种子是不是烂了,努力是不是白费了。但你不能停。因为停下来,就真的什么都没有了。”
他看向谢尔盖,眼神深邃:“三十七次失败,不是死胡同,是三十七次告诉你,哪条路不通。振动图谱上每一个异常的峰,都是病灶在说话。它在告诉你,它在哪里,它为什么疼。听懂它,而不是害怕它。”
谢尔盖沉默了。寒风卷过苗圃,带着刺骨的凉意,但他胸口那股郁结的、焦灼的块垒,似乎被这平静而有力的话语,撬开了一丝缝隙。
“巴维尔的算法模型,格里戈里的减震基座,你的材料分析,还有中国同志们的制造工艺、测试数据……这些都是我们手里的工具,是听诊器,是手术刀。”叶菲莫夫缓缓说道,“不要各自为战。回到原点,把所有的数据,所有的模型,所有的现象,摆在桌上。像拼图一样,一点一点对。忽略国别,忽略资历,只尊重数据,只相信现象。病灶不会因为你是苏联专家就躲起来,也不会因为他是中国工程师就现身。它就在那里,等着最清醒、最耐心、也最勇敢的医生,找到它。”
他拍了拍谢尔盖的肩膀,力道不重,却带着一种沉甸甸的信任:“去吧,谢尔盖。告诉巴维尔,告诉格里戈里,告诉所有小组的负责人。今晚,在老地方,我们重新开始。从第一次异常振动数据开始,从第一行原始代码开始。我们有一屋子最好的医生,还怕找不到一个病灶吗?”
谢尔盖看着老师苍老但坚毅的面容,那灰蓝色的眼睛里,没有焦虑,没有沮丧,只有一种历经无数风浪后的沉静与笃定。这股沉静,像一剂强心针,注入了他几乎要枯竭的心里。他重重地点了点头,没有再多说一个字,转身大步离开,步伐比来时坚定了许多。
叶菲莫夫目送他走远,直到那略显佝偻的背影消失在楼角。他才重新低下头,看着脚下那片沉默的土地,低声用俄语喃喃自语,像是在对泥土下的种子说话,又像是在对自己说:
“会找到的……春天会来的。这里,和那里,都会的。”
他提起喷壶,给那片盖着稻草的土地,又轻轻洒了些水。水珠渗入干硬的泥土,很快不见了踪影,仿佛被饥渴的大地瞬间吞噬。但叶菲莫夫知道,它们会到达该去的地方,滋养那些沉睡的、等待破土的生命。
做完这一切,他直起有些酸痛的腰,望向“鲲鹏”项目组所在的那片庞大厂房。夕阳的余晖给冰冷的钢铁骨架镀上了一层暗金色的光边。厂房里,灯火已经次第亮起,像一只巨兽睁开了困倦而坚定的眼睛。
那里,有他的同胞,有他的中国同事,有无数个不眠之夜,有三十七次失败的阴影,也有第三十八次、第三十九次……直至成功的、不容退缩的冲锋。
他整理了一下围巾,拎起空了的喷壶,也朝着厂房的方向,不紧不慢地走去。背影在苍茫的暮色中,显得孤单,却又仿佛与身后那片沉默的苗圃、与前方那片明亮的灯火,融为了一体。
寒风依旧,但苗圃里,松柏无声挺立,稻草下的泥土里,种子静静沉睡。而厂房中,新一轮的、更加细致、也更加残酷的“会诊”,即将开始。